“成侯那里,怕是更靠不得了。他这几月只顾加紧工事、一心牢固城池。冀中一地被他盘踞日久,他又是极其小心谨慎之人,若是逼急,恐怕宁肯自立为王、也不愿入京涉险。不过,”宁瑜顿口气、接过茶水轻轻一抿,“云滇王刘正在来往京城的路上,或许可从他身上寻得一线转机。”
“嗤!云滇王?”刘璞苦笑道:“他……算了,等他来了再说罢。我刘氏世代王侯、不可胜数,到如今却要把命系在一个痴子身上,当真笑煞人。”
不怪刘璞看不起这云滇王,只因这王当得确实窝囊。
古今封王立侯,大多选的都是些富庶之地:例如刘宁所封的颍川,就是个遍地落铜板、家家不闭户的好地方。假若皇子恰巧不得父兄欢喜,不幸落得个穷乡僻壤之地,这地方也得封得有些讲究,至少要年代长远、有史可论。但偏偏,这两条,云滇郡一点儿也沾不上边。
云滇那是怎样的地方?一则穷、二则杂、三则乱。
此地常年阴雨连绵,连粮食也难冒出头。居于此地的人,大多都并非汉人,后来再加上从番邦迁徙过来的木氏,便越发成了个各族混居之地。木氏虽与番人出自同源,但性情阴秘、独擅蛊术,此地树繁枝茂、毒虫甚多,却又是个饲毒喂毒的好地方。渐渐的,传闻便愈加的荒诞离奇起来。
在刘正之前,曾立过一任云滇太守,没想到上任不过半年便求告回京。先皇召了他入宫,问起缘故,太守只说,“彼处异族人,皆是疯魔之辈,不知德行、律法,实在是无法约束。”皇帝听了他这话,哈哈一笑,指着窝在凳下的痴儿子刘正道,“彼处有疯子,吾这里有痴子。以痴治疯,诸卿以为如何?”
诸卿还能怎么说?起初只是以为皇帝在开玩笑,没想到过了几日刘正居然真的被封了云滇王。大家聚在一处嘘叹?*,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
朝文帝登基时,刘正还曾几次派人来朝都请求回京,都被文帝或是敷衍、或是压根儿忽略过去。一年一年捱下来,他也就在云滇呆到了现在。
“这傻子云滇王,恐怕派不上什么用场。若想教他痴人复醒,恐怕比日从西升还难。”
刘璞如此慨叹道,顺便对着挑帘进来的黄德摆摆手,教他把手中的银盘端到后殿去。银盘上是一只拳头大小的三脚瓷樽,旁边还搁着一弯月牙儿似的黄瓷匙子。瓷樽中的汤汁褐色发黑,飘出一缕氤氲的苦香气。
“燕归病了?”宁瑜问。能住在长乐宫后殿的,除了皇帝、就只有檀燕归这孩子了。
“恩,昨日着了凉。侍医看过,说没什么大碍,服两剂药便好了。”刘璞说得轻松,仿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陛下和他……”宁瑜看着皇帝的神色,终于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不知为何,却自然而然地更心疼檀燕归一些。能成为皇帝的枕边人,看似是恩宠无限,其实难做的很。燕归想必也不是擅长权术之辈,恐将来会吃亏。
刘璞明白宁瑜心中所思所想,冷了脸色:“宁叔欲在京中留到几时?可要等恪王丧礼之后?”言下居然有逐客之意。
“家父病重,宁家家业需得我回去打理。”宁瑜也是个识相的,叹声道:“我长于经商之道,于治国上没有半点天分,再者恪王已死,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大约过不了半月就要回恪州了。”
皇帝对这答案不置可否,又与宁瑜寒暄几句,叫周铮送他出去了。
待大殿中空寂下来、只剩他一人的时候,刘璞又坐回案前。拿起朱笔,才发现适才泼出的赭色墨汁染脏了一沓卷轴。他也不管,往旁边一推那些脏污了的卷轴,提笔续着刚才停下的批示划了几下,突然莫名对自己发起火来,将朱笔一扔,抱着双臂想了想,起身转进后殿。
窗扇依然同往常一样半掩着,从那宽如镇纸的一条缝隙中露入色浓如黛的绿意:盛夏将要过去了。
檀燕归围着一条薄毯、闭着眼靠在榻上。听到刘璞的脚步声,他睁眼向门边看过来,却像是在往刘璞身后找着什么人。自然,刘璞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轻轻地自嘲似得笑一下,抿紧了两片薄唇。
“还烫?”刘璞端起放在榻边的那碗药汤,挨了下自己的嘴唇,拿起放在一边的匙子慢慢搅动起来。褐色的药汁绕着汤匙一圈一圈荡着碎波。
“第三次了。”榻上靠着的那人启唇、带着些微的冰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想见宁叔一面。”
“药凉了,喝吧。无论刮风下雨老要开着窗是什么毛病?你瞧,这回生了病,可要教你好过。”刘璞知道每回宁瑜来,檀燕归都得这么不对劲一次,也就全当没有听到,舀了一匙药凑到燕归的嘴边。
得了这回答,并不出乎檀燕归的预料。过去的两次,他都是被这样敷衍过去,早应该习惯了。但今日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身体有恙而使得内心愤愤?他反而不想让这事就这样简单的过去。
“我要见他。”檀燕归的头微微一侧,嘴角与那匙子的边沿一擦而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忘恩负义?宁瑜他是来此帮我,我却连留他在宫中小住都不肯。”刘璞看他半响,轻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把话头转向了自己。他复而把汤匙中已凉了的汤药倒回樽中。瓷樽中的药早已凉了,他却又开始慢慢地搅动起来,好似除了这事情再没别的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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