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武站在略远一点的地方,笑容依旧完美,没有改变。他说道:“主君圣明。”便从临近水面的河边走近,鞋子和衣裳的下摆已被拍在岸边的水波沾湿。“看上去,这里的河水流淌相当缓慢,其实速度很急。秋天一到就要涨潮,晋阳城建在河边,是个天赐的机会。倘若我们叫河水改道,流向晋阳城内,何愁赵孟不投降?”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阴险恶毒。倘若把晋水变作流入晋阳的洪水,赵氏的重邑将立即被浸成一片泽国。洪水是永不后退的士兵,它会将所有阻拦逐渐侵蚀,任何有缝隙的地方全是它奔赴的战场。在无情的、注定淹没一切的洪水中,他们严密的防守会化为他们自己的牢笼,他们坚守的城池会变作他们□□的墓地,那高耸的城墙之内,有多少性命会在曾经宽缓的、滋养孕育过生命的大河里消逝,可想而知。
然而,荀瑶毕竟是毫无同情心、靠消受别人的痛苦活着的人,瞧见旁人在他足下苦苦挣扎的样子,陶醉得犹若品尝甘甜的蜜。他思考了一会,意识到张武的话是可行的,露出深以为然的神情,大为欣赏地拍了拍张武的肩膀。
“很好,你说得对。”智氏的主君回身眺望阳光下的河流,语气略微兴奋:“是,是的!天还这么热,给他们降降暑气,有什么不好呢?”想象着在洪水中苦苦挣扎的赵氏的人们,荀瑶感到非常有趣,笑了起来。他摊开双手,与身边的张武对视,皆是欢快的神情——他的姿容俊美落拓,脸上的笑意和张武同样的狠毒、诡谲、嘲弄,因为他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又含有一分难以言喻的高傲的意味。
几天以前,就从晋阳外面传来消息,智氏的军队召集士兵,暗自在晋水边挖掘,不知要做什么,赵氏内部的气氛略有不安。后来听说智氏掘开河堤,又挖沟引水,恐慌的气氛愈发加重了。再这样下去,几乎没有人猜不到这是荀瑶久攻晋阳不下,决定采用水攻。即将面临洪水是令人恐慌的,然而被困城中,**翅难逃,丝毫拿不出任何办法。有人建议**脆打开城门,率领全军冲出去,与智氏决一死战,但同时面对智、韩、魏三家,很难说有什么胜算。
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情绪持续到某一天清晨,赵氏的人们还没来得及迁进高处,就听到了枕边宛若厉鬼舔舐血液般的水声。城中百姓在潮湿的被褥中醒来,惊慌失措地跑出房屋,披头散发、衣裳敞乱地互相叫喊,那情形真如在鬼气森森的黄泉边一般。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涨潮的晋水开始逐渐注入晋阳城,城内的廊坊屋宇浸泡其中,倒映着粼粼的水光,晋阳仿佛一艘千疮百孔的航船那样沉没了。
起初,城中的人并非没有试过派人堆积沙袋防水等等办法,可所有的努力最后全部崩塌在了汹涌的水流内,反而淹死了数个不幸的士兵。夜幕降临之时,水没到了人的腰部,次日清晨,到了人的胸口。这天赵无恤和家臣们谁也睡不着,议事直到天明,随后将所有军民召集起来,教他们用木材和被褥在树上、房顶上筑屋。在此之前,晋阳的官吏已经着手开始转移粮草等物资,但时间仓促,只来得及转移部分,剩下的被水冲走,不得不派出几组士兵,乘着刚扎好的竹筏四处打捞,此情此景,异常荒唐可笑——谁料到昨日还是赵氏的士卒,今天成了晋阳的渔夫呢!
“我们在国内的其他地方有些分散的兵力,之前来援时曾被智氏击退过一次,是否还要再叫他们来?”
巡视灾情时,张孟谈在屋顶上漫步,脚下是从黑瓦的缝隙生长出来的藤蔓,由于时节缘故,叶尖已染上枯黄,**枯了一半的藤蔓如死去的婴孩般蜷曲着。他看一看其他站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将眼光转向**脆坐在屋檐边的赵无恤,一时间觉得这场景很是奇异,宛若历史倒退到了“禹敷下土方”的时代,又或者赵氏君臣皆是生活在空中的人似的。
“路途遥远,传信艰难,恐怕等不到了。”赵无恤沉吟片时,回答说,他正努力掩饰着神色中的不安,只有张孟谈看得出来。赵无恤皱起眉头,俯视下方缓慢涌动的污浊的水流,水流之中,还夹杂着许多颜色鲜艳的、日常生活中的小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被从百姓们的房屋里冲出来的,这时犹如被一大群亡灵簇拥的迷茫的生者,混混沌沌地随着洪水向前方而去。
随即,赵无恤忽然问道:“现在的情况,还能守多久?”他侧着头、歪着脑袋,仰望站在身后的张孟谈,还是平常那副寄予了深厚信任的表情,可是,现在连张孟谈也无法回答他了。
“……大约不久了。”他的家臣犹豫地回应道。
原本仓库中的储存就有限,现今要在被水浸泡的城市里生活,尤为艰难。几天以后,所有市民不得不搬到高大的树木上,用家常的被褥衣服做成巨大的巢,令人胆战心惊地悬挂在半空,好像大家全是有巢氏的臣民,刚学会使用火不久。军队则占据了屋顶和多层的建筑,每天早晨天刚亮,由于仓库已经被淹,曾经负责仓库的官员改为负责在屋顶上踱来踱去,向城中的人们发放定额的食物与用具。对于这一点,他们当然是十分不满的,其实不满的不止是他们,漫长难捱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随着被困的时间越来越久,情况越来越恶劣,许多官员和谋士对主君颇有微词。
这些人认为,眼看晋阳是没有希望的了,赵无恤却一味在洪水里坚持着,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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