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道:“想来这中间大有文章了。”
罗宛转过脸看了他一眼,道:“想来你也大有奇遇,不到一日,衣服都换了。”
应天长脑子里警铃大作,只得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刚救了乘麟?”
罗宛道:“不然你无缘无故跑来这做什么?”
应天长反射性想说至少还留了四个字,一转念觉得还是不提这茬比较安全,强行岔开话题道:“我还想指望你哄哄他呢。”
罗宛道:“劳驾你暂且闭嘴,现在听到你说一个字,我都想杀人。”
应天长故作震惊。“怎么!你说过不杀我。”
罗宛道:“若是能够,我还真想杀你。”
应天长不答,过了一会,笑道:“别杀我,好不好。”
那语调真诚而软弱,仿佛人束手无策只能祈祷,放手都交给上天,真不知道结果。罗宛并不看他。他并不能够看他。
一方面,他觉得可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然而另一方面,他竟然说不出这个好字。
他几乎带着一种悲哀意识到,他被这个人折磨到了什么地步。
重获新生。与他不知何时起开始变质的情感无关,他将此视为恩义,视为责任,视为赴汤蹈火的理由。他相信应天长也以此自诩。
他是不可能因此后悔。那仍是劈开他的时间的一刀两断的界限。但或许所有的新生都不过是轮回,不过是幻觉改了面目的重复,否则为何在那之后,他仍要渐渐堕入这种卑污的、琐碎的、如同在泥淖中挣扎一般的、再熟悉不过的痛苦中去?
他们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面前突然出现一块开阔的平地。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驾车人正在等他们,立刻将周乘麟抱进车厢。
应天长望着远处苍茫的城镇和身后低矮的群山,又打量了一番车马,末了问道:“你认识路吗?”
罗宛瞬间感觉自己方才的一切心理斗争纯属自寻烦恼,不动声色道:“我是本地人。”
应天长笑道:“好的,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直直的向前倒去,额头重重的砸在罗宛肩膀上。
☆、断章晚晴
珠帘下日色偏移,吹进的微微带着潮气的风,使人仿佛看到晴天丽日下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面。
檐下的风铃微微作响,那种柔媚的音色,像是要轻轻地把人从梦中叫醒,又像要把人送入最沉的梦中去。
镜中的女子正在梳头。
她的皮肤极白,衬得头发更乌黑。脸颊和手指都有如白玉。第一眼看到她的人,未必会先注意她的美貌,而是会先注意这份瓷器一般的完整和光洁。
薄传彩出神地看着她。她自己只有半边衣袖落在镜中,是一角通红的火焰,在这原本除了黑和白之外别无色彩的图案中,不失为一个奇妙的点缀。
“你还是那么美。”她说,像是一声叹息。“你从很久以前就那么美。那年的我不过是一个毛丫头,看到你,以为是天上的仙女。第二天,我就逃了婚。”
那女子莞尔一笑;这一笑了不得,仿佛一个漂亮的人偶突然有了表情,是春风吹开冻梨花。薄传彩痴痴的看着这一笑,像是入了迷。
“别混为一谈吧。就算没有看到我,你还是会逃婚的。”
“是。”薄传彩温和的承认道。“十五岁的时候我对你说不会嫁人,直到今天我果真没有嫁人,但那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温简简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快乐。”
薄传彩道:“很快乐。我知道仙女只应天上有,我竟见过了仙女;然而我既见过了仙女,眼里就很难再有凡人。”
温简简又笑了。“言风月算是凡人吗?”
薄传彩道:“他是凡人,我也是凡人。”
温简简道:“你要为了一个凡人来向我问罪吗?”
薄传彩道:“哪有什么罪不罪的。你无缘无故烧了他老巢,他总想要知道一个理由。”
温简简道:“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看不惯他缠着你,这理由你满意吗?”
薄传彩仍旧带着那种温和到纵容的表情看着她,缓缓道:“所以你们是真的不合,以至于又想起了当年对你海誓山盟的毛丫头吗?”
温简简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这不是恢复到静止状态,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那种全无痕迹的消失。瓷器的表面开始龟裂,出现了纤细的纹路。
在这些骤然裂开的缝隙之中,恍然显出了时间开始流动的迹象。
风铃被拂动的声响像一阵骤雨。薄传彩卷在手背上的长鞭像数道艳丽的伤口。
温简简淡淡的看着她,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之意。
“女为悦己者容。我早就说过,你会有这一天。”
薄传彩摇了摇头,眼角漾起一个近乎魅惑的微笑。“不。是士为知己者死。”
☆、章六 雁唳
应天长进来的时候,罗宛正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把伞。
伞很干净,也很陈旧,经年累月的雨水将伞柄和伞骨的纹理染成深浅不一的黄色。
伞旁边有一副纸笺,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
那上面用流丽的行书写着一首诗,是柳恽的《江南曲》。
汀州采白蘋,日落江南春。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应天长将这四十字顺着看了一遍,又倒着看了一遍。
然后他放下纸笺,说了一句真挚的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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