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人,他的字却不如他的人那样清秀纤细,而是迅疾狂舞,如强风折劲草。他没有过多讲述自己选择死亡的原因,而是花费了一半有余的笔墨在讲自己充满阴暗的童年往事,令人读来指尖发颤,胸口闷滞,那字里行间都是血迹斑斑的恨意,充塞了他迄今为止每一天的人生,直到戛然而止的死亡日。剩余的部分他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平实的口吻,精炼的字句,仿佛在讲述一件新闻报道上的案例,并没有一点情绪在里头,也没有一点表示后悔的词句。章九至此知道了,他说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至死也不打算道歉或者悔改,是句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他选择死亡,绝不为了忏悔或是赎罪,而是有别的原因。他不能想象程乃谨是如何用一根折断的牙刷柄硬生生地插入自己的咽喉,但他又想,那人不是谁,是程乃谨,他骨子里潜藏着那么阴狠而庞大的力量,既然可以选择杀人,那么自杀也不在话下。他最后给章九留了话:“你大可随意处置我的尸身,挫骨扬灰,抛尸荒野,但我对此并不在意,肉身不过是可怜的累赘,而灵魂永在。而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对你有一丝愧疚之意,你想操控我接下来的人生,以受辱来赎罪,我偏不遂了你愿。没办法选择如何出生,如何生活,但我可以选择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死亡,我的命在最后一刻,都在我自己的手里。而不管你承认与否,我的报复都是极其成功的,你就一辈子在焦灼的痛苦悔恨里活下去吧,章之恒,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与你相遇,只是希望下辈子我在天上,你在地下,那么一定会很有趣。”
章九发现,程乃谨这个人从来不受任何道德的影响,或是别人情绪的约束,他只是沿着他自己设定好的那条轨道在走,专心地垒砌起一座黑色的城堡,一个人孤独地呆在这座城堡里,一旦城堡受到外力损毁而坍塌,主人也随之逝去。他是一个对别人狠得下心,对自己更狠得下心的人,偏要演一出自以为是的壮烈戏码,突然收尾的年轻生命就像一根毛糙而锋利的刺,直直地扎进了赵章二人的心脏里,也许到死也无法拔除。赵钦想起一审的那天,程乃谨回头对他做了个口型,当时并没在意,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永别了”三个字。赵钦是他临死之前唯一一个道别的人,但在遗书里,他没有留给赵钦一个字,甚至从未提起。
赵钦感到困惑,不解,焦虑,甚至有些愤怒。章九冷笑一声,抚上了那张毫无生气的青色面庞,睫毛在他的手掌心下毫无动静,像昆虫的死尸。那翅膀一样的长睫毛曾经忽上忽下地扇动着,从中疏漏出或懦弱或深沉的光芒。章九的动作堪称温柔可亲,像对待他的兄弟一般,“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给你吗?”赵钦带着不解情绪看向他。
“那是因为他知道,这样你就会一辈子有所疑问,一辈子记着他,这招真是高。赵钦,如果有来生,我也想和他重新相遇。他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不过,我可能照样斗不过他。你觉得呢?”他想起他和程乃谨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像一只生病中的小兔子,被人一触碰就要窜到几米开外。那时,章九就没打算尊重他,直到最后也是如此。
赵钦说:“你不需要和他斗,你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我希望你的手是永远干净的。”
章九捏紧了尸体那冰冷的手,一言不发。他说:“你先出去吧,把这些人也都领出去,我还有点悄悄话要对他说。”
案件审讯进度因为嫌犯的突然死亡而中止,再加上嫌犯在遗书里对犯罪事实的供认不讳,就给囫囵了事地结了案。那天章九又去了那处墓园,独自一人。那天天气阴得发沉,暮秋的空气凉得渗人,逐渐将人的身体都包裹进去。他在一片昏暗里看向章之晏的墓碑,那上面有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与他面貌相似,形容可爱精巧。章九说:“我最终还是没能让他尝尽痛苦再死去,是我对不住你,不过你也别太懊恼了,他是要下地狱的人,你在天堂,见不到那个讨厌鬼。”他在墓碑前坐下,天空中开始飘落一些雨丝,带着阴凉与刻薄的意味,落在他的面上。
“小晏,你说,我是不是也有错呢,如果我对他好一些,或者早点问清他的身世,也许就会有解决之道,不会白白送了你一条命。有时候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痛苦,但是我越痛苦,那些恨我的人越开心,越感到成功的喜悦,所以我必须要压下这种悔恨与痛苦,免得它膨胀起来,有朝一日把我冲垮。我有时觉得,人非得有那么多敏感的情绪干什么呢,如果可以把那些东西全部给摘除,清扫,那该有多好啊,不必再被情绪操控,每一天过得都像游魂一样。其实我有时挺羡慕你的,傻傻的,呆呆的,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发生,开心的时候就笑,悲伤的时候就哭,但很快地就会忘记,隔天就又是晴空万里。如果我是你,如果我是你的话多好……”他抚摸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宽恕与原谅吗,也许这才是解脱之道……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该有多难呢。再说了,我有什么资格替你去宽恕与原谅……”
他跪在沉重的墓碑前,跪在暮秋的雨里,神情茫然得就像一只走在黑暗巷道里的流浪猫。
章九觉得痛苦不堪的事,在李若朴眼里却有另外一种解读。她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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