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不算太晚。中国人正走向铁栅栏门前的哨兵,立正、低头、行礼,双手拽着帽子,抱在胸前。虽然也穿着灰色条纹的囚服,虽然单薄的囚服不足以抵御屋外的寒冷,但是那灰色的身影没有发抖,背没有弯。
哨兵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似乎笑了笑,还好没有难为他,打开铁栅栏门,让他过去。然后,他又像昨天一样,慢慢地,从空无一人的操场中央径直走过。
这时,操场对面,营房的上空,出现了一片鱼肚白,接着,整个天空都亮了起来,染上一层嫣红。渐渐的,那道橘色的霞光洒满了整个集中营,操场中央的他又沐浴在今天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站在窗前的我与他沐浴着同一道霞光。对着朝霞,我也高高昂起头,半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外套从肩上滑落了,我也毫无觉察。阳光照耀着,如轻柔的手指抚过我的面颊;跳跃着,如冬日的篝火点亮我的心房。
观看日出,不仅是感官上的愉悦,更是精神上的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赞美,更是大自然与生命的撞击。在一天里这个特殊的时刻,我和他相遇,一起迎接晨曦,与太阳完成一次对视,接受一次太阳的洗礼,以此赋予生命新的意义、新的启示和新的价值。
在我的一生中,能有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又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这个时刻,我或许蜷缩在被子里,蒙头大睡,还是冷漠地打着呼噜,做着醒来就将忘记的梦。那道晨曦照不到我,照不见我的身体和灵魂。
第三天,我凌晨三点时就起来了。黑着灯,搬把椅子坐到窗前,用厚厚的窗帘把自己连同椅子一起遮掩起来。月光如银,院子里还亮着灯,如果被铁栅栏门前站岗的哨兵看到我这样就太奇怪了。
遮严实了,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我打开窗户,这样,院子里的任何声响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了,哪怕是野猫从窗下溜过。一会儿,我觉得冷了,便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可还是冷,手脚都麻木了,不自觉地微微打颤,心也隐隐作痛。
我等待着,焦虑着,忐忑不安。
时间过得真慢,几乎停滞了。月亮下去了,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啪嗒……吱……呀……”
开门声是很轻的,任何其他的声响都可以把它盖下去。我忙站起来,撩开窗帘向外看,一眼就看见对面宿舍楼的大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站在门廊的路灯下。
“天!”我眼前发黑,赶紧抓住窗框,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睁开再看:是他,确实是中国人,灰色的,瘦削的身影。他从党卫军的宿舍楼里出来,在黎明时分,每天如此。那幢楼里住着很多党卫军,维尔?申克少尉的宿舍也在那里……
我透不过气,浑身发抖,心越来越痛。不行,我感觉双腿发软,身体摇晃,快站不住了。我得坐下来,或是躺下,躺到床上,蒙头睡去,醒来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看见过。我在干什么?我在等什么?等着验证什么?是啊,在我和他,那个中国人之间,是一个混乱而细腻的世界,难以名状,非常脆弱,仿佛尊贵的水晶,一个闪念、一个眼神便足以令之破碎。现在那颗水晶就已经碎了吗?我是希望它碎,还是不?如果希望它碎,我为什么会心痛?如果不,为什么我还要等待?
我觉得自己分裂了。
一个声音在说:不要看了,离开,离开窗户。回去吧,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结束了,该结束了,现在还不算迟,结束还来得及。三天来,你神不守舍,不休不眠。这很危险,太危险了,不要忘了,你身在何处。集中营,疯人院,犯人是疯子,看守是疯子,全是疯子。在这群疯子中,你还能指望什么?期待什么?能够不疯就是万幸了。
但是眼睛不听使唤,它跟大脑好像不是长在同一个身体上。它贪婪地、如痴如醉地注视着他——中国人,一刻没有离开过。它跟着他,跟着他的身影,跟着他的脚步,逼退黑夜,迎来黎明,沐浴朝霞,接受洗礼,当晨曦洒满那个纯洁、骄傲的生命时,为他护旗。
☆、第二章 囚犯(12)
接下去的几天,我拼命工作,希望借此来麻痹自己。晚上更是寻找一切借口留在实验室,那些借口都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因为我知道,如果在宿舍,我会控制不住的。
即便在实验室,每当黎明将近时,我依然会不知不觉地走向窗前,推开窗户,仰望天空。医院的顶层都是我的地盘,包括病房、治疗室、解剖室、化验室和办公室。办公室是在最东头,有一扇东窗。从这里望出去,越过重重电网和炮楼,就是营外的草地和山林了。在这里看日出,虽说还不是十分理想,但已经比操场上好多了,这里的视野更开阔。站在窗前,迎来每天的第一道晨曦,想起这道霞光正同时照耀、温暖着他,我纷乱的心便得到了片刻的宁静。
不论我怎样躲避,怎样掩藏,还是没有逃过恩斯特的眼睛。这不,午餐时,他坐在对面,死死地盯着我。
“干嘛这样看我?”我回瞪他,没好气道。
“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怎么这样问?”
“没事?你看看你,满眼血丝,脸色苍白,还没胃口,该不会生病了吧?”说着,恩斯特就伸手要摸我的头。
我打开他的手,不耐烦道:“你干什么?别动手动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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