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忽地想到那一天,残阳似血,她起身走开,将薛婉然抛在后头,却听见她凄厉的声音,“你,你不要留下来,他会害了你的,他会害了你的啊……姑娘!”
她猛地起身,拂袖道:“这话是何意!”
仆妇迟迟不肯起身,听她如此问,只是低着头道:“当初……当初傅献材在军旅解散后无处可去,沦落街头,有一番与人斗殴,弄了一身的血,扰了夫人车架,夫人便让人给他送了银两,让他好生医治……”
袁家夫妇,虽然一个性子冷冽一个柔和,实则都是极为良善之人。
那日时问萍车架经过街口,听见外头吵闹,隐约有人喊着“死人了”之类的话,便蹙起柳眉,吩咐车中的入画道:“你且下去瞧瞧,到底是何事。”
外头下着瓢泼大雨,入画撑起伞走入雨幕,见到地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大雨冲刷而下,连带着她脚边的雨水都泛着血腥味儿。周遭人有围观的,却无人上前帮助,见了她去,还只是道:“这人和另外的流氓抢地盘,被人扎了十来刀,怕是活不成了。”
入画脸色苍白,匆匆回了车上,“夫人,原是小混混打架斗殴,受了致命伤。”
时问萍微微咳嗽两声,道:“你同车夫下去,扶他上来。”
“夫人……”入画要劝她,这人既在外打架斗殴,绝非善类,贸然施救可不是引火烧身;再者,他瞧着要不行了,若是死在家中,也是晦气。
更重要的是,夫人的车内,如何能坐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晦气之人?
时问萍不需她说,便知道了她犹豫的缘由,却不为所动,只是咳嗽几声,道:“今日我见死不救,明日我出事,又会有谁救我呢?”
她这一声叹息,当时入画未曾听懂。
马车晃晃悠悠,带着一车的血腥气味,和车里头不知死活的少年,一起回了袁家的小院。
那少年郎叫做傅献材,他说自个儿是被强令征兵来的,后来战乱平息了,他这背井离乡的,回不去故乡,便在这附近流浪。
入画虽名入画,也只是个清秀佳人,而这少年的模样,才当真是眉眼如画。
连袁青岑都称奇,道:“这孩子身上有胡人血统,高眉深目,倒是不凡。”
傅献材伤得很重,时问萍收留了他一段时日,见他渐渐好了,便丢开手去。还是家中管家来问她,“那位傅小爷,夫人您说怎么是好?”
时问萍手中握着书卷,闻言展颜微笑道:“叫他自行去了就是。”
却忽地听见外头有人道:“我不走!”
屋内众人都回头看他,入画先厉声道:“谁敢叫你到后院来的!”袁家极重规矩,男子怎么好往女眷身边跑!
傅献材在外头听一群人要撵走自己,如今又受她呵责,神情只是更加执拗,“我留下来保护夫人,我不走!”
时问萍怔了怔,笑了,拦了要再骂人的入画,用手中的团扇扇了扇,只是道:“你进来说话,外头日头那样大,伤口落了汗水,怕是要疼。”
少年一进屋,便如同一根棍子一般直立立戳在门边不懂,只是固执地道:“我不走。”
时问萍却不嘲讽他,只是弯起眼睛,道:“留着也好,却不能什么都不做。”
傅献材听她松了口,忙道:“我会做的!劈柴挑水,我都会的!不会的我也可以学!”
时问萍笑道:“不怕吃苦?”
他道:“不怕!”
就这样,时问萍收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学生。
她虽然是温婉的大家闺秀,性子却与一般女子很不相似,并不耐烦于相夫教子,倒是想要做个女先生。琴棋书画四个丫鬟的才艺都是她教习的,因此教傅献材的时候,四个丫鬟也齐齐跟在她身侧听课。
袁青岑知道了,也不说她胡闹,只是笑吟吟地一拱手,道:“夫人学富五车,为夫佩服佩服。”
时问萍便在他面前露出一些小女儿情态来,用团扇遮住了绯红的面颊,嗔他道:“没个正经,我哪里做得甚么先生,还要劳烦你呢。”
她只比傅嘉木大十岁不到,将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可男孩子在长身子,一天一个样儿,眼见着他也年龄不小了,时问萍总要避嫌,便将他托付给了袁青岑。他在时问萍处学到的,只能算是开蒙,而在袁青岑之处,才真正读通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只是最喜爱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偶尔还往后院来,带着外头街上叫卖的糖炒栗子,或者送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来。时问萍倒是都很喜欢,每每都笑弯了眼。
他不似丫鬟们一般喊她夫人,起先是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姐姐,见她不曾动怒,便“姐姐”长,“姐姐”短,原本艳丽眉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欣喜。
大丫鬟们都拿他当弟弟看待,只是入画多留个心眼儿,怕这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企图。
直到那一天,夏日的傍晚,空气中湿气朦胧,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丫鬟们趁着夫人休息都各自去躲懒,入画匆匆收了晾在外头的衣裳回来,却忽地见到,夫人躺在廊下的贵妃椅上,手中松松捏着折扇的柄儿,有人沉默立在她前头,弯下腰去,嘴唇轻轻碰在她睡红了的一侧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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