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县之被俘之后心若死灰,念及宫中公主及城中家人,几乎以为此生葬送于此。他声音嘶哑,眼眶通红,抬头一望,却发现俘虏他那人十分眼熟,皱起眉头认了许久,才叫出一个名字:“陈克令……陈大人?”
正是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陈克令。
“裴大人好雅兴,深夜出城所为是何?”陈克令乃是武将,面色黝黑神情倨傲,冷冷看着裴县之,月光下剑锋闪着寒光,十分慑人。
裴县之却在他的质问之中,隐约看到了一丝出路,不由皱着眉头反问道:“五城兵马司巡防本该在长安城内,陈大人深夜领兵如临大敌一般驻守城外,又是为了什么?”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狐疑,又从狐疑之中,生出一点点的默契。
从龙之功,一朝飞黄腾达,经得起诱惑的又能有几人?
城中李氏父子内讧,城外虎视眈眈欲收渔翁之利的,又还能有谁?
陈克令本是驻守晋地的武将,却一贯与李彦秀不合。李彦秀领兵北伐,于晋中粮草上补给不足,已连番斥责陈克令等数位晋地守将。陈克令遭斥调离晋地,却恰好因与李彦秀不合而得了皇帝与大殿下的青眼,平步青云做了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
如今想来……突厥叛乱十年不止,可从未强悍至南下云州,断断续续往往复复在顺代二州之内徘徊,打游击一般惹得李氏父子极为难过。
李彦秀欲剿突厥而不得,李崇佑欲灭李彦秀却不敢。两相平衡,互相制约,谁都没有做大,亦谁都没有完胜。
如此看来……这场动乱,来得恰到好处。能于其中坐收渔翁之利的,联想到今夜出现在此的陈克令,裴县之眼眸微动,已是猜出了背后之人。
突厥骚动,怕是定王的手笔。
眼前的陈克令,怕亦是定王埋在宫中的人……先是在剿灭突厥时人为制造困难,造成与李彦秀不合的表象,从而获得一贯防备李彦秀的李氏父子的信任。
李氏父子又因陈克令与李彦秀不合,而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担上守卫宫城的重任。
可李氏父子恰恰没想到的却是……陈克令虽然的确不是李彦秀的人,可是,他是定王的人。
裴县之目光沉沉,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陈大人……烦请速速通报定王,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二殿下李彦秀,明晚中秋夜意欲逼宫。”
从来都没有什么绝境之中的一击必中。
旁人以为的天降大运,从来都是十年卧薪尝胆布下的棋局。
从卢燕覆灭的那一刻,偏安一隅的定王就一点一滴谋划了今夜的复仇。
而泰安的所有努力,终于引燃了李氏崩盘之前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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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泪盈于睫,依旧看见远方旌旗上大大的“卢”字,浩浩荡荡朝内宫中逼进,与李家的残部短兵相接,战成一团。
李彦秀的精锐和亲兵此时伴在他的身边,俱在清凉殿中眼睁睁目睹他与她堂皇又可笑的僵持,哪里能够想到定王竟会于此时大兵压境,由宫门大举进攻,一路攻打至内宫中。
如今情形,李崇佑被定王俘虏,必是为了矫诏,好将卢燕复辟粉饰成李氏归政。上位者再是靠着拳头打天下,也总想着锦上添花再博个虚名才完满。
李彦秀一向冷静的神色,此时亦起了波澜,眉心呈川字模样深深皱起,望向泰安的眼神也终于带了一丝焦虑。
时间,到得此时,时间比一切都还要关键。
定王来得太巧了。
这样巧合的时间,李家父子四人三人被歼,定王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翁之利。
这样巧合的地点,由玄武门潜行雨夜,伏击于狭长的永巷,计划得这样天衣无缝,分明是准备了许久有备而来。
他身边出了奸细,知晓他今夜宫变的种种细节。
李彦秀审视的目光循着身边焦躁的侍卫一圈,又终于落在了泰安雨中浮沉的身上。
她缓缓落下,能让他看清她脸上嘲讽的神色,语意淡淡,带着意料之中的愚弄:“我和江山,你选哪个?家国和情义,你又要选哪个?”
现在,才是真正做选择的时间。
她不肯跟着他走。情势平和的时候,他自然可以装出爱她至深的样子作秀。可是当情势紧张,当定王的伏兵步步紧逼,当李彦秀摸不清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还能有几分心情,于一片兵荒马乱中哄她劝她装爱她?
李彦秀果然面色一沉,薄唇轻抿,眼神凌冽如寒冰,探手捏紧怀中的《圣袓训》。
“下来。”他这次再开口,已是不容置疑的狠厉。
泰安充耳不闻,此番心中燃起无限希望,干脆侧身于灯油中滚了一圈,点点灯火将自己引燃成一只火球,照着李彦秀沾染了灯油的衣襟扑去。
哪有半点用?
雨水打湿了衣衫,那点子灯油杯水车薪,火光连蔓延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浇湿,她像一只斗败了的落汤鸡砸在他怀中,衣襟发梢被烧得少了大半,狼狈不堪。
蠢得可笑,死过一次,还是他记得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
她这纸片般的身子不过是他的血肉筑成,丝毫不承载她的元神。就算是烧了千遍万遍,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她元神还在,就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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