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扶我下车。门官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见我下车,一面打量我的装束,一面堆下笑来:“这位必是熙平长公主府的朱姑娘吧?快请进,其余六位姑娘都到了。”然而见我只有王大娘一人陪伴,又道,“奇怪,别的姑娘都带着丫头,怎么姑娘你……看来姑娘只能独自入宫了。”
我行了一礼:“多谢大人提点。”又向王大娘告别,“天色已晚,大娘快回去复命吧。”
王大娘道:“是。姑娘一切小心。”
我点点头,转身走入修德门。碗大的铜钉隐在城门道的阴影之中,兽头衔着铜环轻轻叩击城门。城门在侍卫的合力下,缓缓合拢。王大娘立在马前目送我入宫,一身青影渐渐隔绝在朱门之外。
守门官道:“下官带您进城。这里是外城,内城门还要向东南走上一里多地呢。”
我若入宫做了女官,哪怕是末品的女巡,也是从七品的名衔。只是我朝初立,宫中为节省国帑,不仅沿用前朝宫女,且很少选女入宫。当今皇帝登基十年,身边也只有大婚时的一后二妃。既然连妃嫔都未选过,女官就更无从谈起了。这门官自称下官,倒也并不错。门官乃是九品小吏。
我欠身道:“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门官笑道:“下官名叫李瑞。姑娘且等一等,下官去唤轿子。”说罢转身进了值房。
我抬头打量四方。修德门西边是一排值房,东边是捣练厂,乃是宫人们浣洗衣衫的地方。捣练厂的侧门朝值房开,几件雪白的纱衣和披帛晾在竹竿上。晚风阵阵,纱衣如雾气飘荡。
李瑞领着四个人抬了轿子从值房中出来。见我呆望捣练厂,也不搅扰。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女子走了出来,关了捣练厂的侧门。
我笑问:“听闻入宫遴选的有八位姑娘,大人说在我之前有六位姑娘进了宫,那还有一位姑娘呢?”
李瑞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第八位姑娘是自幼长在宫中的,因此并不从下官这道门进宫。”说罢掀开轿帘。我上了轿,李瑞送我去内宫北门。
掀起窗帘,但见朱墙耸峙,绵绵不尽。碧瓦湛湛,流光溢彩。忽见左首宫墙的色彩变得鲜明起来,似乎是新粉刷过一般。我不禁问道:“这墙色倒还新鲜,请问是什么缘故?”
李瑞道:“这墙里面还是捣练厂。只是十年前被轰塌过,后来重新筑起,那颜色自然比前一段轻些。”
我恍然道:“十年前……”
十年前,庆国公和锦乡侯作乱,当今皇帝高思谚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以厉害的火器在此阻截两府亲兵,因此轰塌了宫墙。炮声隆隆,弹火横飞,血肉成泥,呼号惨怛,本朝的“玄武门之变”,却不知是何等惨烈情形。正思量间,轿子到了金水门。
李瑞在外道:“姑娘,请下轿。”话音刚落,一个内侍掀起轿帘,接着一个宫装女子上前扶我。只见她大约和母亲差不多年纪,身着藕荷色半袖纱衫,挽着如意高髻,簪着两朵杏色宫花。眉目清秀,神态可亲。
我向她福了一福:“有劳姑姑。”
她连忙还礼:“姑娘客气。陆贵妃的旨意,今晚入宫的姑娘都是贵客。奴婢芳馨恭候多时了。”
我一笑:“折芳馨兮遗所思,姑姑的名字可是来自《九歌》之《山鬼》?”
芳馨笑道:“姑娘好学问,奴婢的名字是陆贵妃起的。”
我点点头,仰头细观金水门。但见城门深凹在宫墙之内,形成一个瓮城。城门两侧的宫墙上东西相对两座巍峨门楼,足有三层之高。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遥想当年高思谚带领士兵,在此居高临下,以子母微炮不断轰击,叛军焉有生理?我又望向正北方的外城玄武门。若当时玄武门紧闭,这便是绝好的瓮中捉鳖之所。玄武门楼头再布下伏兵,南北夹击,内城稳如泰山。地利和器利,有谁堪敌?
玄武门正缓缓合拢。夕阳如灼,高墙镀了一层血色,于富丽之中,更显苍凉。帝王之家,高处不胜寒;皇位之路,以白骨铺就。
我收敛神思,向李瑞告别。金水门里早有一乘步辇候着,芳馨扶我坐好,四个小内监抬起,又快又稳地穿过一道拱门,进了一处花木繁盛之所。忽见长长一溜蔷薇花架沿宫墙而立,开得如云似火。我抚着腕上的白玉珠,不禁出神。
忽听芳馨笑道:“这一面蔷薇是陆贵妃命园匠栽种的。”
我衷心赞道:“真好。”
芳馨笑道:“姑娘现在还算不得入宫。待姑娘在宫里住下,才知道这宫中真正的好处。”
我笑道:“究竟有何好处?”
芳馨笑道:“自然是圣上与娘娘们都温和慈善,惜老怜幼。姑娘若做了女官,便是这宫里除却天家,最尊贵的人了。”
我不禁好笑。“温和慈善”之人,如何敢在金水门楼上,亲眼观摩子母微炮如何将数百血肉之躯轰成齑粉?“惜老怜幼”之人,又怎忍心将废骁王年仅四岁的长子丢在刀斧之下?手握权柄的人,以万事万物为心,又或无心。
我抚着紫纱裙,心中一动:“皇后娘娘可是喜爱紫色?”
芳馨望一眼我的紫衣,笑道:“皇后娘娘素来钟爱紫色。”说着向南面一指,“那边种了许多紫藤花,供皇后娘娘春日赏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小池边长长一溜木架,紫藤花累如悬铃,灿若华锦。
皇后爱紫,熙平长公主便命我着紫衫入宫,其意图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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