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r_ou_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x,ue,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费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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