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一个秘书,」班长看了尔童一眼,迟疑着说道:「听说我们皮主管也死了」。
尔童脑子里轰地一声,又一次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班长仍然在
叹息着:「这里这么多泥头车什么的跑来跑去,路又不好,它们还横冲直撞的,
迟早会出事……就是好巧不巧的,碰到我们厂的人身上。——对了,你不是要请
假吗?现在可以请了。我看你这样子,要不你现在就走,请假单我帮你写。没事
的,去吧,去吧」。
尔童不知道是怎么离开车间的。走在南方夏末的骄阳之下,他却感到浑身发
冷,周遭的一切又一次显得虚幻。他已经完全无心再去想素琴的事,满脑子都是
皮主管。
他死了。这第一位遇到的同乡,帮助尔童成为技术员的,教给他各种怎么成
为城里人的方法的,尔童尊敬而又亲近的大哥般的人物,死了。不会再有人传授
自己工作的诀窍,给自己提供各种方便了。也不会再有人告诉自己哪种国产红酒
价廉物美,哪部美剧精彩好看了。恐惧感再次弥漫在周围,尔童双手抱胸,在阳
光下再次瑟瑟发抖。然后他突然奔跑起来,逃命一般跑回自己的出租屋,蜷缩在
床上,只希望不用面对这个既没有素琴也没有皮主管的,难以理解的世界。
但这种孩子气的逃避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入夜时分,尔童还是艰难地爬了起
来,直奔城内皮主管的家中。
主管夫人的声音已经嘶哑,但仍然反过来安慰除了痛苦,还有迷茫和恐惧的
尔童:「没办法啊,命运要这么安排,我们也只能接受。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其实,这对他来说也算是好事吧,总算解脱了,可以安心休息了……我认识
他十多年,一直看着他在拼命,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他自己其实也已经厌倦
了吧。这样也好。也好……」。
尔童只能笨拙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
怎么安慰她。这个看起来清瘦而纤细的女人是那么坚强,让尔童发自内心地感到
敬佩。看样子不需要自己担心什么,皮主管也会安心离去。他努力表达了自己的
心意,正想起身告辞的时候,主管夫人却接到了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击碎了主管夫人所有的坚强。
她放下手机,嚎啕大哭起来。尔童庆幸自己没走,惊疑不安地问道:「怎么
了?怎么了?嫂子,你别哭,有什么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
主管夫人红肿的眼睛盯着尔童,目光里除了悲伤,更多的是愤怒,嘶喊的声
音像一把钝刀:「凭什么啊,凭什么啊……凭什么就小皮的命最不值钱……」。
尔童隐约猜到了是跟赔偿有关的事宜,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管夫人无力
地瘫倒在地上,哭得浑身抽搐:「……老外就算了……从古到今中国人的命就没
老外值钱……可是一起死的四个人,就是小皮的赔偿最少……人都没了,我要这
钱干什么……可我就是受不了,小皮的命比别人的贱……」。
「为什么?」。尔童脑子一片混乱,几乎吼叫出来。
「户口啊」。主管夫人的声音像是撕裂什么一样,几乎要撕裂尔童的耳膜:
「他是农村户口啊。一起死的四个人,除了老外,一个本地人,一个内地哪个省
会的人,都是城市户口啊」。主管夫人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小
皮是乡下人,是农村人……算赔偿的时候,按户口算的那一部分就最少啊……」。
尔童沉默了。这不是他能安慰得了,开解得了的问题,相反,他自己也惊愕
不已,而且满心疑惑。
就算自己真的实现了梦想,那又怎么样?还不是像皮主管一样,命比城里人
贱。
「……他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在挣扎,在拼命……就为了不比别人差……他
挣扎了一辈子,最后一看,还是徒劳……全是徒劳……」。
伴随着主管夫人的哭声,尔童模糊的目光中恍然出现了背着粮食在黑暗的山
道上跋涉的少年,出现了在立交桥下和同伴一起啃着馒头的青年,出现了谨小慎
微却又劳心费力的中年。他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皮主管家的。他在璀璨的灯火下孤
独地走着,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想通了一个问题。
不必再去问素琴什么了。她应该也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跟张春阳走的吧。
跟着张春阳,她就不必再为自己和自己孩子的户口发愁,不会比别人的命贱,
不会被城里人称为捞头,硬盘和外地逼。而这些,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给
她的。
既然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谁叫她是姐嘛。
尔童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她是姐。
既然是姐,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过得好一些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有钱人而是跟个农民工呢?
谁不希望自己的姐跟个下限是法拉利的人,却希望她跟个上限是比亚迪的人
呢?
毕竟,素琴在成为自己的女人之前,首先是自己的姐。尔童告诉自己。
这一点,绝对不能忘记。
o2。
于是,尔童强迫自己装作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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