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很高,穷目力也看不到顶,山中地势百变,有纵横交错的沟壑,也有一望无垠的平地,各色树木花草沐浴在终年不散的雾气中,茁壮成长,树丛中不时有兽类穿梭而过,一旦平静被打破,栖息在枝头的鸟类就会振翅高飞,在亘古的平静中激起短暂的喧哗。
陆临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沼泽,他踩在水畔的泥泞中,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以及身后葱茏巍峨的山脉,浅色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戒备,怀念,以及生疏带来的不知所措。
他自然认得这是何处。
这是须弥山,他在眼前这片由雷神之骨所化的沼泽中出生,继而在广阔不见边际的山中度过了数千年岁月。
这里是他的故乡。
须弥山很大,因为由神骨铸就,每一天,山中各处都会难以预测的变化,危机与宁静往往只在一线之隔,山中的生灵往往终其一生也无法踏遍每一寸土地。
陆临曾遇到过不少同类,他们有些打算翻过须弥山去往外界,有些则从外界折返打算去须弥山最深处,他们远道而来,稍作停留,再前往另一个远方。他们体内流淌着好战的血,彼此间不会有太多交情,比起交谈更喜欢厮杀一场。唯一的相同处,便是都将须弥山视作埋骨地,一旦感知大限将至,便会回到出生之地,血骨消散,力量融入大地,然后历经漫长的岁月,再孕育出新的生灵。
陆临未曾离开过须弥山,他与钟明烛相遇时,正计划在结束对天帝陵的探查后,就前去外界,那里更为广袤,强者也更多,他一度满怀希望,直至被卷入汹涌的洪流,再度睁眼,须弥山已成废墟。
破界激起的巨大力量撕裂了一切,一望无垠的山脉在灵流中粉身碎骨,大多湮没化成了虚无,只余下一些碎片,散落于上下界之间。
而这下界,着实太过乏味了。力量被压制,还受到各种规则制约,修士们虽然追求力量,却将大量j-i,ng力花在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上,一旦遇到凌驾于自身之上的力量,或屈服跪拜,或逃之夭夭,在须弥山上,这样的事根本不会发生——他们追求的是纯粹的力量,而非利益、权力或其他。
是以这两千多年来,陆临无时无刻不在寻求重返上界的办法,驯服青阳,建立昆吾城,广招党羽,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他不明白钟明烛为何能乐此不疲地嬉戏于人界。
“假如我们永远被困在这,到了死去那天,回顾一生,却发现把漫长的岁月都用在追逐镜花水月上了,其他什么都没有,岂不是太可惜了。”钟明烛曾如此说,可他仍是不明白。
生存下去的意义,难道不是目的本身么?
他抱着扎根于心底的念头,一直在寻找,寻找,直至三百多年前,他在合虚之山感受到了一抹剑气。那是长离和柳寒烟决斗之所,虽然事后羽渊等人抹去了打斗的痕迹,但依旧被他察觉到了端倪。虽然只是淡淡一缕,却足够他认出那就是合虚山顶、天帝陵中散发出的剑气。
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当年伤了钟明烛的并非苍梧剑,而是长离。其后在合虚之山对吴回的试探,使他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吴回以血咒将长离与自身血脉相连,一来为了控制,二来为了避免长离发生意外,一旦长离遭逢超出承受的伤害,他会一同承担,避免长离在剑灵之体觉醒前夭折。
在合虚之山上,陆临与吴回过了一招,探清对方受的伤为蛟毒,千年来修炼成蛟龙的只有黑水岭那一条,真相昭然若揭。
此后,他便默默地坐视一切发生,哪怕在李琅轩死后,他依旧选择协助羽渊仙子,为飞仙台提供了大量赤金,若非羽渊对钟明烛不利,恐怕他到最后都不会c-h-a手。
只因为那也是他的目的,他想要回到故乡,哪怕那里只剩一片废墟、甚至什么都不剩,他也想回去。
是以他虽然早就察觉了羽渊仙子的意图和长离的身份,却什么都没做,任凭那些能够救下长离的机会在手中流走。
他不清楚钟明烛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那些私心,钟明烛从来没有问过他那些举动的缘由,也许是无暇顾及,或者是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而长离,却对他说:“对不起。”
钟明烛去天台峰布置结界时,将长离交于他照看。那时长离刚刚苏醒,却像失魂的人偶,终日沉默,好似枯萎的花,随时会凋零。竹茂林道她委实承受了太多,需要时间去适应。
陆临以为他们大抵不会说上话,毕竟除却钟明烛,他们之间便没有任何联系了,可有一天,在他查看屋中结界是否牢固时,突然听到长离对他道歉。
嗓音很轻,比即将熄灭的烟还要微弱,可落在他耳中却好似钟鼓轰鸣。
他问:“为什么?”
长离说她想起了许多事,想到了破界而下的执念,也想到了须弥山上一朝身死的无数生灵,她说得很慢,几个字就要停一会儿,陆临则静静听着,不知为何,他竟从那个女子身上感受到了力量。
分明是奄奄一息的身躯,可他看着那双平静的黑眸,却好似看到了数千年前巍峨不容逼视的天帝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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