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画面很神圣很庄严很经典很常见,那些宣传画上,那些电影电视中,常常有这样的画面和镜头,干这种活儿的人被称为白衣天使,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瞪着大眼睛翻卷着长睫毛。在我们西门屯,西门宝凤不可能戴上白帽子大口罩,也不可能穿着白大褂,她穿着一件大翻领的蓝华达呢上衣,一件白衬衣的领子翻在蓝褂子的领上。这是当时的时尚,青年男女们总是突出表现层层叠叠的衣领,如果因为家贫买不起多层次的内衣,就买那种几毛钱一个的假领子。这个晚上宝凤的外衣里边穿着的确是衬衣而不是假领。她的苍白的脸色和忧郁眼神也很符合家笔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轻描淡写地擦了擦蓝解放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r_ou_,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s_h_e 完毕,针头拔出来。她注s_h_e 的部位不是常见的屁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s_h_e 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潮s-hi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屁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
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s_h_e 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sè_qíng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r_ou_搏,胜者去j_iao 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经有了母猪发情的s_ao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小子先在那里s_ao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西门金龙那小子,屁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白干,用高粱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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