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二字还未出口,萧峰森然一笑,道:“数十年不起战事,那么……数十年之后呢?”
众将一窒,萧峰眼望长空,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数十年后,是不是又和今日一样,他各族兴兵犯境,杀一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辽国大好男儿,难道又要一个个浴血沙场,尸骨不得还乡才罢么?”
风声呼啸,自烽火台上空远远掠过,台下却一片沉寂,许久,耶律莫哥才低声道:“只是……只是战例如此,若大王行事传到京中,必有人说有辱国体,干系……非轻。”
萧峰仰天长笑一声,道:“我堂堂大辽,岂难道靠这等灭族绝户的□□才能保国?!如此国体,不要也罢!”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将都知他志无可回,便是生性悍狠者,亦不能不为他义烈所动,何况辽兵将多年征战,大半人想起风霜之苦、家园之乐,纷纷都低下了头,再不言语。
微不可闻地喀啦一声轻响,慕容复双手不知不觉紧紧攥在了一起,十根手指抠入掌心,已然捏得指节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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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烛高照,中军帅帐之内却照见满室空荡,寂然无声,萧峰尚在巡视众军,并未回返。这静悄悄的大帐,只有一个人独坐案头,烛光摇曳,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了地上。
慕容复凝望着案上跳跃的烛火,点点火光在他眼前飞散,仿佛散成一片白日里明亮的天光,照见了大校场上,那数万本以为自己不是断头冰原、便是为奴异乡的俘虏们不可置信的眼神。似乎又见萧峰提起手中长矛,对准城墙扬臂一搠,当地一声激鸣,直插而入。那城墙都是垒土夯实,外有四尺厚青石护面,严冬一冻,硬逾钢铁,然一根八尺来长的长矛,倒有七尺没进,只有矛尖缨络,随风摇晃,便如眼前摇曳不止的烛光;甚至耳边,也仍能清清楚楚听到萧峰的声音朗然喝道:“一言既出,以此为志!”
突然之间,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俘虏群中爆发,直冲天宇。慕容复数月征战,听过天地间狂风暴雨,听过战场上震天杀声,更听过十几万辽军的得胜呐喊,然而竟无一种声音,比得上这一场欢呼惊天地、而泣鬼神!
“大王在一日,我等一日不反辽邦!”
慕容复长袖一拂,倏然立起,记忆中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实已逼得他无法安坐;只是耳中声音犹自不息,仿佛又听到公冶乾的语声响起,思虑重重问道:
“公子此去辽国,可是为那萧峰么?”
“……辽室南院大王一职自来不封外姓,今日此人能居,权宠之隆,天下少及。楚王之事虽败,但若由此……能得此人为我所用,亦殊不失桑榆东隅之意。”
“属下与这萧峰曾有一面之识,我观其人性情高迈,非可以言语动者。然公子此去,只怕……只怕是非大耗一番心力不能成。”
“二哥所言,我亦曾想过。彼时自当见机行事,以情动之,以势诱之,纵然用上一年半载,却也不为多。此间燕子坞及两京事宜,便交你与邓大哥掌理,万不可误了我日前嘱托。”
“属下遵命!……啊,是了,听公子言下之意,莫非辽国之行已有良策?”
“正是。方今以辽之势,若谋其利,倒有上中下三策可行——
想那南院大王为辽帝近臣,手握重兵,若他自起了饮马黄河、踏破中原之心,以之劝上,料无不成。那时我们不费一人一力,天下动乱便唾手可得,此是为上策。”
——“……当真不想再回中原了么?”
——“若能和贤弟如今日一般,一世纵马饮酒,终老草原,岂不快活!”
“辽边陲尽多蛮族,早有不臣之心;若得机乘便挑拨,令他族中怨恨激迫,不出数年,辽地亦必有一场内乱可期,此是为中策。”
——“堂堂大辽,岂难道靠这等灭族绝户的□□才能保国?!”
——“大王在一日,我等一日不反辽邦!”
“然则若天不与利,公子难寻着这样机会,那下策却又该如何?”
慕容复在室中来回踱了几步,猛地转身,立在虎案之前,盯着案上齐整整的军务文书,眼光森然,便如门外遍地残冰;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峭傲慢,正自缓缓说道:“……文书先至南院府……我只消在书中动些手脚……就算是个忠直之臣,逼也逼得他反了!”
——“公子若在南院住的腻了,不妨过府一叙如何?下官这里一定秉烛相候。”
逼也逼得他反了!
逼也逼得他反了!!!
慕容复额头上忽地渗出了一层冷汗,已向那叠文书伸出的右手硬生生地凝滞,竟悬在了半空。
他心中明知,萧峰此时绝不会回来。何况便是人在这里,眼瞧着他取文书来看,也会道:“贤弟想看什么?”多半还要自递到他的手中。可是此刻,他一只手离文书不到半尺,便是伸不过去。他自幼工苦,父母严教,那如何算计、如何取信之道,早学得烂熟于胸,然而却从无一个人、一本书曾经说起:原来信任,才是真正的——大碍!
烛影荡漾,照着他身上那件黑貂裘,漾起一圈又一圈柔和而又温暖的光晕,静静地投在了虎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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