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沉沉,唯有飞香殿宫门处有些许灯火,成为附近唯一的光亮之地。依丽春台所说,太平比她回来得更早,倘若候在这里,一眼便能望见韦欢与守礼停在宫门处的辇,飞香殿的人却看不见她。
韦欢的心微微沉下去,半闭着眼睛,试着在不借助手中灯光的情形下避开这一带巡夜的人,在黑暗中无声行走,一路过去,不久便走到了九洲池。秋意清冷,御苑中看守早已躲到不知何处,偌大九洲池畔,空空淼淼,并无一人——不,并非空无一人,有一人靠在水边,似正要弯腰下水。
韦欢的心急促地跳起来,将灯放在一旁,蹑手蹑脚地靠近,假意喝道“守礼当心”——她不知太平知道了多少,一时间竟不敢以她自己作赌,不如说守礼来得万全——那人果然是太平,还半弯着腰,扭头向这边看。韦欢一把扯住了她,将她向外拽,心一下一下跳得极剧烈,到太平已安全地坐在她寝殿中时才略有和缓。太平双眼和两颊都红通通的,不知是哭得,还是被风吹的,或许是兼而有之,望着韦欢时眼神飘忽且游离,韦欢知道她知道了,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韦欢曾以为自己不怕太平知道此事。与太平或以为的不同,这一件事,她的的确确是经深思熟虑过才做的。太平曾絮絮叨叨地向她解说“理想”是什么,不厌其烦地向韦欢解释过自己的理想,韦欢总是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时不时还要出声嘲讽几下——太平说的的确都是很好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既没有她所说的那些铁盒子、铁飞鸟、□□、大炮,也没有她所说的自由平等、男女平权。男尊女卑、君臣父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便理应如此。也只有太平这样天真幼稚、不谙世事、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才会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还心心念念地要付诸于实行。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觉得,太平的理想是有可能实现的呢?是听说良人妇女可以入奉天局做工、赚得的钱不输给普通男丁的时候,是看见木兰骑重编为内奉宸卫、许多长相身形不合时人眼光的女人也得以发挥优长时,还是从第一眼见到太平培养出的、那些非经士族出身而诸艺皆优、丝毫不亚于进士男子的小女娘们时?韦欢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是在何时有这样的感觉的,然而改变已确然地在她的眼前发生,虽然微小且不起眼。
韦欢不相信仅凭一个独孤绍或是崔明德,便能对时局起什么大作用,历代史书上记载的奇女子何其之多!到最后还不是沦落为由男人描写的几行简单文字。但韦欢相信,若是同时能有千千万万个女人做到与男子等同的事,那这便是不可逆转的天命大事。何况太平来自未来,在未来的时空里,这样的事已几乎成为事实。韦欢相信太平的理想终将成真。
韦欢记得太平曾问过她几次,她的理想是什么。她总觉说出来显得虚伪,因此从不肯明言,实在被太平逼急了,便来一句“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几次之后,太平便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连崔明德也似乎默认了韦欢不会有理想这样的东西。但韦欢自己心里知道她的理想是什么。
太平的理想,便是她的理想,韦欢愿为这理想付出一切代价——除了太平。
韦欢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太平,这小娘从前笑得天真纯美,现在却连在梦中都蹙着眉,这倒也不奇怪,毕竟近来数月太平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对时,丽春台的正寝内十二个时辰中都亮着灯火,进出传信的人自宫门甫开时便已排队等候,到宫门将锁时还陆续进来。皇帝要求严苛,太平又是女人,办事时的诸般艰难自不必说。她从未向韦欢抱怨过,但韦欢可自她日渐瘦削的脸颊和时常颦蹙的眉眼中看出来。然而她依旧将一切都办得很好,皇帝甚是满意,群臣也没什么可挑剔之处。看起来太平已像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熟知一切“政治”的规则手腕。
只是对着韦欢的时候,她依旧还像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公主,因着韦欢少和她说了一句话便要生闷气,因着韦欢少陪她玩了一会便使气不肯吃饭,黏黏腻腻地跟着韦欢,不设防备地向韦欢说任何事。韦欢喜欢这样的太平,却不信这样的太平。父亲和兄长们人前虚伪、对自己的妻妾们甜言蜜语,恨不能掏心剖肝,一遇到利益牵涉便翻脸无情。太平虽非男人,于这段感情而言,却已是个“男人”了,韦欢对太平的信任虽比“男人”们多些,却绝不肯将未来的一切都赌在太平身上——包括实现太平和她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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