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这孩子虽不明白这道理, 却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 将头狠狠地低下去,眼泪无声地淌落在地。
婉儿也跪了下去, 不动声色地向小奚身前一靠,遮住了皇帝的视线:“公主提议在宫省中建‘图书馆’, 妾以为此事也可行之内廷, 便抄写的人也是现成的,就用内书堂中的生徒,所存书目不必如省中那么多,《列女传》《后妃传》《臣轨》《女德》《大云经》, 再有《律疏》等几部即可。” 皇帝平常再是任性,一旦议到正事,总还是要收敛几分,然而此刻她却像是更恼怒了,阴沉着脸,眯着眼向婉儿看:“这是你想出的法子,还是太平想的?”
婉儿眼皮一跳,心中隐约地有些感觉,不敢直接回答,只道:“是女人社中人提过的。宫人分到各处,惯例该有老人调教,教导些规矩进退,然而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时有疏忽——譬如小奚,当年分到妾这里,直接便进了书房,并不曾学过这些——都已是有职司的人了,再送回去重新学起,难免麻烦,不若一面学着,一面当值如常,如此则两不耽误。”略停一停,又道:“多些人通达文字,一应琐碎细政,也可不必倚仗外廷了。”
婉儿对“她”的了解不差,最后一句果然打动了“她”,皇帝背着手在廊下走了两步,转头时面上怒意已消——却也没有愉悦之情——不咸不淡地道:“拟一疏来看。”
婉儿松了口气,伏身一礼,再起身时对小奚使了个眼色,小奚便停在当地不曾跟进来,婉儿独自将皇帝送进内殿,见茶水已凉、被褥已乱,重又添了水、铺了被,要替皇帝宽衣时却见她闭了眼,淡淡道:“你出去罢。”
婉儿怔了怔,躬身一礼,退不几步,又听见皇帝叫她:“站住。”依言站定,低眉等候圣谕,室内却一片寂静。
婉儿一动不动地等着,连手指头都不曾弯曲一下,许久之后,才又听皇帝道:“你到偏殿中去,将今日所进之封状都处置了,明日朕要看。”
婉儿将身子微微抬起一点,依旧是躬身低头的模样,微抬了头去看皇帝,皇帝神情淡漠,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目光中有许多说不清的感情。婉儿重又弯下去,应了一声“是”,等皇帝再无吩咐,方小步退去偏殿。
来俊臣的奏疏已不见了,想必是皇帝已经允准、交省中颁行了,李昭德终是难逃一死,不过来俊臣大约想不到,自己的死期也已不远。
婉儿知道皇帝不会保来俊臣的,此人已犯众怒,一旦事发,皇帝乐得将他丢出去平息物议,就好像汉之郅都、张汤。可郅都、张汤虽死,史书上还留着他们的名字,连来俊臣说不定都能留下一笔,却不知“上官婉儿”这四个字,能值得人们记忆多久?
婉儿沉默着拟完最后一份节略,才到三鼓,四下静悄悄地,唯一的声响便是盆中炭火偶然发出的哔啵声,然而她微一动了动,立刻便见小奚过来,轻轻问她:“娘子要睡了么?”
这小娘的面容与婉儿绝不相似,然而婉儿一见她,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大约十年之前,皇帝还勤政的时候,便常常和她这样,两个人在殿中处置政事,至三鼓、五鼓方息,那时的她也如小奚这般恭谨温顺,带着些受信任的感激,和一些小小的惶恐,毕恭毕敬地侍奉着这位主人。那时候,那个人的一切些小爱嗔,都足以令婉儿或惊惶战栗,或感激涕零。人心总是不足。不知不觉间,她的要求越来越多,却未曾掂量过自己的分量,以至于有今日的忘乎所以。
皇帝便是皇帝,不是她的七娘,这件事虽令人难过,但及早抽身,远胜过将命搭进去,上官氏已为这位皇帝搭进了许多条性命了,不必再多添她一个。
婉儿缓缓起身,叫住忙着去铺席被的小奚:“我不在这住。”往日里小奚多半要劝阻,今日却狠狠将头一点,一声不吭地随着婉儿出了门。
夜里又下起了雪,风呼呼地吹着,婉儿冒着风走到值夜人待的小室,徐长生姊妹占了床榻,内间已无多余的地方,侍儿殷勤地要引婉儿去别处,都被她摇头否了,与小奚两个在外间冷冰冰地挤着过了半夜,清晨殿门一开,便披着风雪回了绮云殿。
一夜风霜,却并未因此有什么不适,婉儿不得不在次日又冒风走了半夜,方小小地发了热,终于自御前告了假,安安心心地在绮云殿中休养。
一连数日都不曾有人来探病,绮云殿中也不曾有人抱怨过什么,一切都井然有序,宫人们小心地不提起皇帝,小奚不必她敦促,便自己寻了书认认真真地看,怕她寂寞,常常在她面前讲些新学的典故,学得入迷,夜里也不忘。这一日入夜,婉儿还没睡时,忽地跑来问她:“娘子知道弥子瑕么?”
婉儿一怔,还不及回答,便听门外有人淡淡道:“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色衰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余桃。”抬头时只见庐陵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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