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扯出一抹笑来,偏头向夜叉奴一看,尚未有所示意, 忽听空中渐次呼啸数声, 有纸鸢自四面腾起, 飘过城门,又被人射落。李暅面色凝重地看向那处,韦欢见他面露怯色, 倒作了惶恐之态, 沉声道:“天已亮了,宫中又向外面传了信, 只怕…不成。”
不成两字说得略轻快了些,忙低下头,咳嗽掩饰,李暅两手紧握缰绳,脸色苍白地勒住了马, 韦欢以为他已将妥协,却见他自牙缝中挤出了一句:“南门不会开的。”声音虚弱,与其说是向韦欢解释,倒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韦欢一怔,心头巨跳,面上笑道:“殿下是说宰相…和梁王?”
李暅抿了嘴,两手捏住缰绳,几乎要将那马扯得回头:“他们倒未与此事,不过…听桓公说,素日言语试探,这些人对阿娘也颇有不满之意。”
韦欢冷笑:“他们又不敢直接抱怨天子,所谓试探,也不过是七弯八绕地带上一句,且不说人家听不听得懂,就听懂了,无凭无据的,难道还要为这捕风捉影的事到陛下跟前去和人撕扯不成?”
李暅面色更白,咬牙道:“阿娘非是正统…”
韦欢打断他:“陛下是殿下的生身母亲、先帝遗命的托孤之人,殿下的太子位是陛下册的,陛下若非正统,则殿下又算什么?”
李暅的脸白得几乎灰下去,徒劳地张了口,叫了一句“阿欢”,他二人本就离得近,韦欢便趁着这时候,猛地一扯他的马缰,将他连人带马扯到近前,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的眼:“入宫的都是羽林,着一样的服色,四下狼奔,变乱之中,谁也不知是谁,殿下又在后面,若此刻前去向陛下首告,还可做个孝顺儿子,若等桓逆等被擒,使人推勘鞫查之后,殿下想再出首,只怕也来不及了。”
她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想此时这脸色一定十分骇人,因为这片刻光景,李暅已被吓得面若死灰,嘴唇上下虚张了几次,才又叫出一句“阿欢”,有东宫卫士拔刀欲上前,马上被夜叉奴带人格开,数十宦官掀开衣裳,内里都是短刀藤甲,韦欢扬头看敬永业:“事已至此,敬校尉以为殿下该当如何?”
敬永业看看她,又看看李暅,收刀回鞘,拱手道:“臣是殿下的臣子,自当以殿下安危为重。”
韦欢轻扯嘴角,手上使力,自自己马上一跃而到李暅马上,两手夹着李暅将缰绳一甩,扬声道:“太子殿下带兵勤王!”
婉儿似是早已料到她会发现,跪伏的动作做得不慌不忙,答话时更是不紧不慢,仿佛她们现在不是在监波阁等着抵御叛军,而是凭栏赏景一般:“陛下尝戏言说要割掉身边所有人的舌头,妾斗胆请问,这到底是戏言,还是陛下真有过这样荒唐的念头?”
她怔了怔,从未想过婉儿竟能看穿她的心思,她该是欢喜的,小东西毕竟这样了解她,可真被道破时,却无端地生出些心虚与难堪。
她可以让自己的衰老、昏聩与残暴为天下人所知,却唯独不愿让婉儿知晓。年轻时不懂老来落寞,轻易许过那么多的壮志。她曾以为所有的志向都能实现,到最后却发现,什么都抵不过时间。就算上过再多尊号,做过再多前所未见的事,她,武曌,武媚,武七,终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普通人逃不脱的七情六欲,她也挣扎不了,普通人越不过的生离死别,她也无可避免,普通人的懦弱、昏庸、胆怯、放纵…她也都有。
婉儿已是国士,她却早非圣君。
满腔怒火忽地散去,她无力地垂了手,踉跄向前,扶栏站定,远处尘烟扬动,来者不知是叛军还是他人,太平拔出了短刀,瞧着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她曾赐过的那柄。她记得那柄刀,递在太平手中时这小女儿周身颤抖,煞白着脸叫她“阿娘”,她硬着心肠没有理会,任凭这小女儿持了这无用之刃,踉跄出门。
那时的太平何等脆弱幼小,区区一个贺兰敏之便能叫她惊慌失措,不像今日。
她不自觉地露出些自嘲的笑,无心留意远处的厮杀,垂了头,微闭着眼,两手紧握栏杆,虽是夏日,她却感觉到彻骨的凉意,自心头而起,遍散向周身。
有人将手搭在她肩上,接着又将头靠了过来,那人身上热热的,散发出年轻人特有的温暖。
“阿曌。”她听见那人这样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
那人接着又张开了手,自后将她环住,脸贴在她背上,继续道:“若你不为皇帝,我亦不为承旨,我们找个无人打搅的地方,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可好?”
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愿望,她却依旧觉得心头砰砰直跳,微微回头,凝视着那人的顶发:“你的余生,还是我的余生?”
婉儿轻轻抬起头,定定地看她:“我的余生,都是你的。”
厮杀声骤然停了,有人在楼下说什么,她听不见。天比刚才更明亮了,太阳高升,照去了一切黑暗。她凝视着婉儿,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顶发,手臂终已不再灵活,这小小的一个弯也转不过去,她只能吃力地扭过身子,用下巴在婉儿的脸上点了一下,楼下的声音终于清晰了,是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见势不妙,拿了桓彦范和敬晖的人头向她出首乞怜。在他身畔,韦欢持着刀立着,脸上、手上,都带着血,曾被她一个眼色便吓得战栗不息的韦四娘面色平静,牢牢地掌控着她的儿子。
崔明德来了,带着军学的学生和外奉宸卫,骆逢春来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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