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地看了许久,闻静思才将目光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官员亲眷只享用二十四道菜,面对满满一桌的佳肴,他也只捧了碗饺子。那饺子七八种馅儿,面皮薄透如纸,入口鲜香无比,气味十分浓郁,竟是闻静思十分喜爱的荠菜。这个时节本不适合荠菜生长,想来是农户将幼苗种子栽在暖室中,才能在除夕夜宴上入菜。闻静思想起幼年时,每逢生辰,总要让父亲在长寿面外另做一碗荠菜饺子,以至于护送祖母和母亲的棺柩回故里,沿途也要备上荠菜馅饼,当年与雁迟分别时,也是将一叠馅饼放在包裹里,让他路上充饥。而这小小的馅饼,竟让他一直记得这浓郁的味道。想到此处,不禁去看雁迟,恰好雁迟也捧了碗饺子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一同笑了起来,都知对方忆起了往事。他正暗叹与雁迟心意相通,不料一旁的郭岩凑近了轻声道:“宁王看着你呢。”闻静思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去寻,只见萧韫曦面朝这边,一手持筷,一手捧银碟,碟中是半只饺子。心中一动,耳边歌声琴声都再也听不见分毫,舞女官员都渐渐隐去,大千世界仿佛只留下了远处的萧韫曦,再也没有其他能夺其锋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又同时移开目光。闻静思心神激荡,脸色却一如往常,后来的歌舞杂技,都再无心思去观看了。
宴席过半,萧文晟令人在湖边燃起了数堆庭燎。长短粗细相若的沉香木垒成整齐的井字,烈焰冲天,高达数丈。将千碧湖畔照得一片亮堂,宴会上的明珠在这火光中,似星辰遇着阳光,暗淡失色。那沉香皆是海南诸国的贡品,气味绝佳,经火一烧,浓香四溢,随着夜风轻拂,把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香气之中。大燕立国至今,庭燎多用松柏,极少焚烧沉檀,许多官员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场面,纷纷离座,走近了去观赏。
闻静思袖手立在远处,阵阵热浪滚滚扑来,带动衣裾猎猎翻飞,彷如乘风欲归。他静静地看着大小官员挤在庭燎前,哄闹之举、兴奋之色、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一时间,真不知该喜该忧。他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去寻萧韫曦,不料萧佑安此刻就在身旁,心中一惊,提了袍角俯身叩拜,却听身前人道:“免礼!”闻静思恭敬地道了谢,垂目敛袖立在一旁。
萧佑安看了看庭燎的烈焰,又看了看面前人一身的素洁,不禁问道:“朕见你脸上略有忧色。怎么,这等普天欢庆的盛世场面,还有何忧心之处?”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心中之情竟被皇帝察觉,猛地问到此处,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实道:“臣不敢说。”
萧佑安挑眉道:“今日大节,朕只奖不惩,你直说无妨。”
闻静思无法,应了声“是”,思索片刻,淡淡地道:“宫中以往焚庭燎,多是松柏槐楠,即便使用沉香檀木,也是极为少数。今日宴上明珠代替灯烛,庭燎烧去十二车,金银玉器铺了满桌,其奢纵过于以往,盛况空前。臣只觉得太过奢侈,不和陛下勤俭治国之道。”
萧佑安轻哼一声,指着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道:“若非如此,怎能显出帝王之尊。崇饰宫宇,游赏池台,正是帝王之所欲。如今四海升平,在此载歌载舞如何不妥?”
闻静思垂首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尊为帝王,富有四海,事事亲定,如能自节俭省,凡百姓不欲其事,必能顺应其情。”
萧佑安直直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摇头,长叹了口气道:“你适合做谏官。”
闻静思听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的对答正对圣意,心中一松,轻声道:“陛下允许臣进谏言,是以臣才敢直言进谏。若陛下不愿听臣的规谏,臣又如何感违逆陛下。”
萧佑安淡淡一笑,惋惜道:“时不予待,可惜可惜。”边说边向后宫行去了。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佑安的背影慢慢模糊,在深沉的黑夜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来,直到萧韫曦走近,打趣道:“父皇就这样吸引你?”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陛下之苦,让人心忧。”
萧韫曦静默了片刻,轻声承认道:“虎狼环伺,难为父皇了。”又瞧了瞧闻静思一身衣袍,奇道:“我留下的衣裳虽旧,也不至于没有一件像样的,怎么逢春偏偏给你穿这件,好看是好看,不似豪门世家子弟,倒像个贫寒学子。”
闻静思笑道:“王爷的衣裳哪里有半分贫寒,色泽虽素淡,衣料和绣工在这夜宴中也是上佳。王爷喜节俭,陛下也不是性好豪奢之人,我自然不敢有所逾越。”
萧韫曦也笑了,边走向凌崇山的席案边道:“虽是投其所好,但也利于名节,正是一箭双雕之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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