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懂了。
许寂川捏着缰绳,踩着碎步,走下了戏台。隔着幕帘,身后的喝彩久久不息,心却是凉的。
折子戏是最精彩的。
日子这样长,再跌宕起伏的人生,总归也是平淡如水的时候更多。可折子戏却将所有最浓烈的爱恨情仇,都塞进那短短的一折戏里。它是百倍浓缩过后,最精彩的人生。
可是戏落幕之后呢?
作别薛郎只是片刻,王宝钏却从此孤苦伶仃,独守寒窑一十八年。这十八年日日夜夜分分寸寸的苦,戏中并不曾演到。
那夜《平贵别窑》过后,晋容已有小半个月没有在戏园子里露过脸。
戏照旧是要唱的。《牡丹亭》的生死离合,《花田错》的阴差阳错,台上胡琴咿呀,台下阵阵叫好,年年月月,台上台下人像流水似的换,戏却从不曾因为少了哪个人而就此停下。
起初几天,班主还将二楼的包房刻意空出来。戏开始前,宣儿总把帘子撩起一条缝,朝二楼偷偷望一眼,然后叹口气。“哎,今天贝勒爷又没来。”
寂川朝镜子里一笑,笑给自己看。“他本就是一时兴起,听几天也就厌了。再说,京城里三五百家戏园子,他去哪里不是一样听戏?”
后来日子久了,宣儿不再去偷看,只是闷声帮他上妆。二楼的包房也开始有了人,这家的老爷,那家的姑奶奶,只是一张暗处的脸,男男女女,老少胖瘦,对寂川而言并无分别。
流苏蝴蝶被他用小木盒锁了起来。他自己的那套点翠头面是用孔雀毛仿制的,虽然也色泽明亮做工细腻,到底是少了真点翠的灵气。这对蝴蝶戴上去反倒突兀得很,不如不戴。
春日渐深,窗外的桃花也谢幕了,剩下满树青绿的新鲜的叶片,微风起时,窸窣作响。
座儿不好的头一天,寂川便发现了。他唱惯了满座儿,一眼望下去台下空着几张椅子,就像满头青丝中间秃了几块癞子那样显眼,藏都藏不住。
一天天地,空出来的椅子越来越多,座儿跌到六七成。
宣儿最着急。“师哥,这可怎么办啊?”
他慢悠悠地画眉毛。“能唱一天是一天。等彻底没人听了,咱们就回苏州去,每天去金鸡湖划船喂鱼……不好么?”
班主出去打听了一转,回来告诉他,京城里新来了一个花旦,说从前是他的师弟,在百鸟茶园开唱,场场爆满。他会唱的戏,那师弟每一出都能唱,还比他唱得更好。
师弟?他想了好一阵儿,脑海里总算浮现起一张脸来。“难道是肖玉春?”
“是,”班主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名字。”
“可是不应该啊……”寂川想不明白。
“许老板的意思是?”
宣儿替他解释了:“那个肖玉春啊,从前学戏的时候又懒又笨,跟师哥的天资比起来不知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成角儿?你可问清楚了,真的是肖玉春?”
“千真万确,确实是肖玉春。许老板,宣儿,你们是不知道,”班主压低了声音,“那个肖玉春,唱的是粉戏。”
寂川这才明白了。
粉戏便是将男女之事搬到了戏台上,旦角儿踩着三寸跷鞋往那销金帐中一躺,床摇帐动,活色生香。
这样俗艳露骨的戏码,自然是谁都爱看的。可寂川始终记得离家时母亲的叮嘱。家道中落,留你不住,这世上就算再也没有一个人疼惜你了,你也千万要疼惜自己。他自然希望来听他唱戏的,人人都尽兴,可这样作贱自己讨好座儿的事情,他是断然不肯做的。
“冯班主,您看哪天不想留我了,只管说一声。”寂川淡然。“包银一结,咱们哥俩儿也不亏欠您。”
“哎哟许老板,您这是哪儿的话啊,咱们戏班上下还指望着靠您吃饭呐!可我家中老母刚生了场大病……您看看,咱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寂川望着镜中刚画了半面妆的人,不知答案。
晋容回郡王府向母亲请安,一出门就碰上大哥晋恂,拉他去牡丹楼喝酒。
“二弟和那位许老板……近况如何?”酒过三巡,晋恂问他,一边伸出一根小指,笑容暧昧。
“那人对我实在冷淡。戏虽然好,也不去了。” 在自家兄长面前,晋容倒也坦诚。
“怪不得二弟近来茶饭不思,原来是这样一回事。想不到二弟满腹经纶,竟也一头栽进了戏园子里,如此说来,倒是大哥害了你了。”晋恂大笑。
晋容摇摇头。“若不是大哥领我去,我也遇不上他。”
晋恂伸过手来,拍拍他的肩膀。“二弟一表人才,千万别为一个戏子伤了心。走,大哥带你散心去。”说到兴头上,丢下吃了一半的酒席,拉他去百鸟茶园听戏。
一走进茶园,晋容只觉得一股新鲜热闹扑面而来,凡有空地都摆上椅子不说,连走道上也挤满了人,竟比听寂川唱戏的人还要多。
晋容回头一看门外的水牌,肖玉春,演《画春园》。
“此人是谁?”
“二弟听了便知!”
晋恂一边说,一边轻车熟路地拉着他进了包房。
大幕拉开,旦角儿一登台,晋容便觉察到气质的迥异。寂川唱杨玉环,雍容妩媚;唱王宝钏,端庄刚烈。这肖玉春扮相虽不美,自己却似乎全然不知,脸上只管挂着媚笑。脚下一双三寸小跷,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似乎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满盈着风骚和浪荡。
他一亮相,观众便一阵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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