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门是集吴地工匠巧思之大成的一座水陆城门,纵横的走势里,陆门与水门高下交错着,古朴又优雅,没人知道这样的雄伟与优雅里,暗青色的城墙下,为了祈祷国运长久,盘门永远不倒,杀了九十九个罪囚埋在地底。
盘门的落成典礼即是阖闾大城的完工之日。阖闾本想骑着新得的北国骏马从陆路走一遭就算了,但伍子胥觉得这样方便了刺客的下手,坚持走水路。于是阖闾昏昏欲睡地,在水波的一荡一漾里,离那水波上城门的阴影越来越近。
头顶已经可以看见十丈高的水闸了。在巨大的拱顶下望前看,只能看见些许的阳光斜斜映在船身前面的水波里。一离开了阳光的照耀,水色越发的阴暗,阖闾微微有些不快。
吱吱呀呀的声音缓慢滞涩地响起,巨大的铁链沉重地缓缓上升,将看起来似乎有千钧重的水闸慢慢提了起来,来不及退下的水流从水闸表面直流下来,冲击得船体左右微微摇晃,一股水流特有的微微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
阖闾抬起了手来掩住鼻。他的手细而长,似乎是不堪重负地戴着多枚硕大宝石的指环,神经质的指尖尖细如女子。
“我闻到血腥的味道了。”阖闾略有些兴奋的将目光飘向后方,“这是什么?”
随着水闸升起,船体穿过城门,阳光渐渐照上了船头。在城门下斑驳的光影里,阖闾发现城门两边的砖墙上都开着小小的石室,半截入水,房间向着船行进的水道这一边锁着铁栏,此时伸出一些苍白瘦弱而肮脏的手,尖利地泣声叫着:
“大王万岁!大王开恩!”
“怎么回事?”阖闾瞟一眼身后的人,觉得颇为有趣地问。
“建城门的时候想着,城门下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就凿了两个房间做水牢用。”白发青年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可称为怜悯的成分,“这第一批囚徒都是大王牢狱里待处决的,等仪式一完就杀了祭城。”
“你好浓的杀性。”阖闾笑着用指尖夹住飘到眼前的一缕白色头发,“很有趣呢。忍不住想看看,把有洁癖的你关到那里面,浸泡在肮脏冰凉的水里,会是什么样子。”
“大王现在就可以下令,把我关进去。”
阖闾冷笑起来:
“你明知道我不会的。”手指一紧,“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目光无意的扫过两边水牢里那些肮脏的身影,忽然捕捉到了什么,焦距荡回来,仔细看着。
在几个拼命挤到铁栏前,伸长了手哀求的囚徒后面,是一个少年。
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肌肤,破旧的衣服上污垢处处,东一块西一块露出里面的身体,布满了淤痕。长了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分明相貌。
吸引阖闾注意的,是那完全看不出什么的神情。不像其他囚徒那样竭力避开在早春里寒冷刺骨的河水,只是随意的坐在及膝的水中,搁置在膝盖上的手,出奇的秀气。几片逐水而来的潮湿的桃花瓣贴在肮脏凌乱的发间,意外的妖冶感觉。
“那个少年是谁?”
伍子胥扬了扬眉。他的王何时会对一个囚徒感起兴趣来?
目光望过去,在记忆里搜索了片刻。
“应该是……妙姬的弟弟。”
“妙姬?”阖闾细长深黑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江南多佳丽,后宫的绝色着实多了些,他实在不记得哪个是妙姬了。
“三年前,发疯了的那个。”伍子胥条理清晰地说着,“本是姑苏世家莘家的女儿。”
“哦——”阖闾怅怅的叹了一声,“那可是个绝色啊。后来好像死了?”
“大王忘了?妙姬入宫见妒,不久发了疯,烧了大王赐给他的晴楼,被大王处死了。当时大王甚是震怒呢。”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阖闾深思着看向那少年,却已经被几个死心不息的囚徒的身影遮住了,“后来,是全家赐死了吧?”
“是的。”
阖闾回想那个妙姬的容颜,竟然想不起来。刚刚得到妙姬的时候,自己似乎是相当宠溺她的,不过像往常一样,转瞬就厌倦了,拿来飨客。于是就发了疯。
“那怎么还留下这一个?”
“当时他还未成年,按律,不当斩。”
“哦?在牢狱里囚了三年?”阖闾忽然笑了,“等成年了再拿来杀了?你可真是个狠心的人。”
伍子胥很想说一句那是因为你喜欢鲜血的味道,话到了嘴边终于忍住。
毕竟,有点距离比较好吧。
船此时行出了城门,两岸的欢呼声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阖闾对着明亮起来的阳光眯了眯眼。
“把那个少年带进宫来。”
二
冰冷的水里,承欢在做着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怀抱着一只小小的兔子,在柔软的青草地上打滚。
姐姐跑过来,一手拉起了他,塞给他两个小小圆圆的糕饼,他看着姐姐美丽得像透明一样的脸,忍不住上去亲了一亲,沾了姐姐一脸的糕饼屑。
远处,父亲和母亲看着,含笑点头招手。天很蓝,风声轻微,带着春天的芳香,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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