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守着儿子直念佛,感谢神灵保佑。又搬出他那一套不要和日本人走得太近的道理说了一通。容雅一声不吭的听着,不置可否。
回了容家,大爷在自己房里养伤,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玩琴。
柳儿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悲伤的琴声,就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无可倾诉。有时极低极低,音若游丝,就像琴弦将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然而琴弦究竟未断,苍凉的音色忽又横空出世,听起来不只是旷远的悲凉,更令人惊心。
容老爷在自己的书斋,听到这样的琴声,眉宇间忧色深沉,摇头叹息连连。
有时柳儿坐在自己的房里,听到这样的琴声,无端端就会落下泪来。它让人觉得,人生不过是万般无奈,万般哀苦。在黑暗的静夜之中听到这断魂般的琴声,简直有些让人发冷。
也许那时柳儿就隐隐感觉到,大少爷的琴声中的不祥之气。
所以,身穿黑衣的秘密警察出现在容雅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觉得意外。
柳川正男远远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容雅,没有说话。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从敞开的衣襟,可以看到身上还包扎着绷带,伤势未愈。但他阴郁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就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紧盯着他,就像要把容雅从头剖开,看个明白。
容雅对柳川对视了几秒钟,移开了眼睛。
想不到,他们终会如此相见。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感觉并不好受。容雅缓缓上前几步,将一只黑色的琴匣放在柳川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借我的东西,」容雅开口道:「我想,今后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琴盒的表面:「幸好它完好无损,容某今天得以完璧归赵。」
柳川的目光缓缓地从容雅的脸上回到琴上,像被火灼伤似的,目光微微一跳。
「……当我看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柳川道。
可是他不得不相信。他无法忘记容雅最后凝视着他的那双悲伤的眼睛。他为什么那么悲哀?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有什么话他无法对他说?那时他感到隐隐不安。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对了,只是当时他连想也不敢那么去想。
容雅道:「是真的。」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一齐死在那个时刻?这对他们来说,是幸或是不幸?
怒火从柳川的胸中燃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这就是中国人对待朋友之道?欺骗?」
容雅没有回答。
柳川的声音陡然一变,话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哦,我差点忘记了。容先生怎么会有日本人的朋友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容雅开口说:「柳川先生言重了。其实当他们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现在的感受容某就已经领教过了。」
容雅抬起眼睛:「难道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交友之道?」
柳川一怔。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柳川涩然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并不是唯一失望的人。」
「我所担任的职务,真的那么重要?我原以为,在你我之间,这些是最最不重要的。」
「你错了。」容雅一字字的说:「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谈话中断了,两个人对视着。
两个人都满含着愤怒,失望,与一种模模糊糊的委屈心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的目光也没有退缩。
过了很久,柳川才再次开口,沉声道:「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有机会逃离的。为什么,你没有走?」
容雅淡然道:「容某为国为民,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柳川先生以国士待我,容雅又岂能不以死相报?」
柳川的手背一震。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个傻瓜!柳川痛苦的想,谁要他以死相报,他一直在保护他,不只是希望在这动乱之时,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吗?
够了,柳川忽然觉得十分疲倦,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不想再和他吵嘴斗气了。争吵就像一柄双刃剑,除了彼此伤害,其他毫无意义。
柳川问:「刚才你说的他们,他们是谁?」
容雅不说话了。
「告诉我,他们是谁?!」柳川提高声音。
「柳川先生,容雅今天来到这里,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容某的头颅容易,要容雅开口,却是难如登天。」
「傻瓜!我要你的头干什么?你只要给我一个名字,和你接触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能保证你活下去!」柳川猛地从书桌后站了起身。他的动作太猛,扯动伤口,胸腔的剧痛让他大咳起来。
容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川正男。记忆中的他一直是镇定、从容、举止优雅的。不知为什么,这样激动的柳川,竟然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柳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容雅道:「对不起,恕难从命。」
柳川看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
「你听说过金九这个人吗?」柳川突然问。
容雅一怔,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柳川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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