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声觉着“金枝玉叶”这几个字怎么听都别扭,他又不是戏里的王孙公子,哪里就担得起这个形容了呢?睁开了眼,说:“我还以为你来了上海才习武的,原来是打小就学了?”
孟青正给他擦额角,见他睁眼,便收了手,想了想,才说:“三爷,其实我家里不是南京的。”
傅玉声嗯了一声,孟青就笑了一下,说:“三爷先坐一会儿,我给你揉揉吧。”
傅玉声慢吞吞的拖着两条腿,好不容易挪到圆凳旁坐下。他如今也不同孟青客气了,开玩笑道:“有劳孟老板了。我回头请你去荣金大戏院看打金枝,给孟老板奉茶敬酒。”
孟青站在他身边,给他按起胳膊来。一双手很是用了些力气,从上往下顺着血脉一路捏下去,仿佛跌打师傅擦药酒似得,又同他说:“这样筋骨才能舒展开。”
傅玉声原本只是浑身酸痛,如今却要散架了一般,却又不好叫出声,咬着牙说道:“那就有劳孟老板了。”又好奇的问道:“孟老板原本是哪里的人?”
傅玉声还想问他家里如今还有些甚么人,又觉着太过冒昧,便把后面的话忍住了。
孟青给他按着,犹豫了一下,才道:“我说了,三爷可别瞧不起我。”傅玉声奇怪他因何有此一说,便正色道:“自古英雄不论出身。孟老板,你说这话,也未免太瞧不起我了。”
孟青笑了一下,手下的力气不知不觉的轻了几分,说,“不瞒三爷说,我其实是苏北人,家里出了事,才逃到南京的。”顿了顿,才又说,“我爹当年在苏北也颇有些名气,叫做红拳孟三。据说他出拳又狠又快,一拳就能让人见红,所以才有了这个绰号。”
他慢慢的说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我爹年轻时争强好胜,不曾遇着对头。后来打擂打死了人,原本说好生死由命,哪里想到对家不依不饶,定要一命抵一命。我爹被逼迫不过,答应抵命,让我娘带我逃到南京避难。”他说了这里,突然静了好一阵子。傅玉声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一段过往,心中很是唏嘘,也静默了下来。孟青半天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又说,“到南京后,我娘没两年就生痨病死了,剩了我一个。我那时候年纪小,为了讨饭吃,什么也干过。后来去码头上搬砖,虽然吃了许多苦头,又摔断了腿,却不想会因此遇到贵人,”他说到这里,似乎又高兴起来。傅玉声不由得朝他看去,不料孟青也正在看他,两人相视之间,孟青就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说道:“三爷怕是不爱听吧,这些事都没什么意思。”又叹了一声,低声的说道:“这些事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从来不曾同人说过。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跟三爷说了这么多。”
“怎么会呢?”傅玉声看他神情寂寥,心里突然有点替他难过,又问他道,“那你后来回去过么?”
孟青愣了一下,片刻便回过神来,摇头说道:“不曾。我从南京来了上海,再也不曾回过苏北。”
傅玉声原本是怕他回去寻仇,听他这么说,反而生出许多不忍。孟青看他一眼,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便笑了起来,说:“三爷,我练拳不是为了寻仇,不过是喜欢打拳罢了。若是不能打拳,就觉着活得没了滋味。”
傅玉声心中突然有些感触,正想要同他再说两句,苏婶却已经做好了中饭,过来喊他们吃饭。
孟青等他站起来,才轻声的问他道,“三爷,这次的事情了结之后,你还要回南京么?”
“大约是回不去了,”他苦笑一声,想着也没什么可瞒的,索性实话实说吧。
先不管陆家会不会信绑架一说。陆少棋从医院私逃出来,不去重庆,先来上海绑他,陆家知道了,不找人拿枪射他心口才怪。
孟青沉吟片刻,才说:“三爷,不如你索性借机在上海定下来吧。”
第20章
傅玉声笑了笑,说,“其实我在哪里都一样,”又感慨道,“其实现在各地的生意都不好做呀,南京如此,上海只怕亦然。”
孟青似乎有些不解,说:“生意的事我不懂得,但我看码头上车船不息,货轮日夜停靠,想必生意该比南京好做些吧?”
傅玉声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
傅家留在南京的,都是些不赚钱的厂。他手里有两家江北的纱厂,也快要倒闭了。如今市面上西洋的棉纱便宜,如潮水一般的涌入,国内的棉价却年年攀升,令人苦不堪言。他前年趁着棉价低廉,还发狠心屯了许多,不然今年只怕也要把纱厂赔给银行了。
他来之前,叶瀚文也曾给他打过电话,劝他把纱厂抵给银行算了,言辞之间吞吞吐吐,怕是会大跌,让他好好想想。他心里烦恼得厉害,叶瀚文耳目众多,消息灵通,说这话必然是有缘故的。可他来到上海,却迟迟不曾同家里人商量过这件事,即便是大哥那里,他也不曾吐露半个字。
孟青此时问他这些,大约只是无心,却不由得翻起他满腹的心事来。他不愿谈论这些,岔开话题,问道:“上海如今多做些甚么生意?”
孟青面有惭色,说:“生意的事我不懂,只知道些不入流的生意,帮人看看场子罢了,帮不上三爷,”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犹豫的看他几眼,然后小心的问道:“三爷,你不吃烟的吧?”
傅玉声连忙摆手,说:“我不吃烟的,”又说:“我们家都不吃烟的,老爷子不喜欢那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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