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出来之后,平日都住在工坊附近,不敢离开太远的小妹妹,第一次拿了工钱,怯怯地跟着姐姐们,去街上置办货物和新衣服。
为了避开非议,她解开寡妇头,梳起大辫子,在姐姐们的鼓动下,她还鼓足勇气给自己买了一朵红头花。
她穿着黑衣服,戴鲜艳的红头花,跟着她们走过县里的时候,有人认出了这个乡里奇闻的主人公,窃窃私语:那就是那个被劫走去做工的女人……是个寡妇!
人们对着这个十岁出头的寡妇指指点点,很快,她屁股后面跟了一连串只比她小几岁的顽劣男孩子,像是追赶什么稀奇的动物:
“小寡妇出门买头花啦!小寡妇戴头花啦!”
小妹妹听到这样的喊声,吓得浑身冰凉。她又想起自己被浸猪笼之前,在夫家的村落里见过的所有寡妇,都是一辈子形容枯槁,灰扑扑黑沉沉的像骷髅。
从没有人敢戴这么鲜艳的红头花。
她不安到了极点,把红头花摘下来,攥在手里,不顾其他,飞快地逃走了。人们还在身后说:“看!一个寡妇居然走得这么飞快!”
因为跑得太快,跌了一跤。她的大辫子跌散了,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红头花,掉在了泥坑里。
人们发出一阵哄笑。
到另一头的买东西几个女工回来了,见到这一幕,她柔弱的姐姐浑身发抖,猛地抄起手里的扫帚,冲上去哭着扑打那些指指点点地人:“走开,走开!”
人们嘟囔着“疯娘们”一哄而散,有人说:“呵,凶婆娘!寡妇戴红花还不许人笑啊?”
另几个女工立刻上去揪住那个人:“你是谁啊?又不是你寡妇,又不花你钱,也不戴给你看,图高兴,你管得着?个该下拔舌地狱的!”
那个说话的瘦小贩被从人堆里揪出来,见对方人多势众,大家也都只看热闹,就吓得闭了嘴,不住道歉。
后来,几个大女孩扶起小妹妹,要当众给她戴上红头花。
小妹妹不敢戴,怯怯地说:“红头花是小姑娘戴的,我是个寡妇,不能戴。”
姐姐气喘吁吁地丢下扫帚,擦干眼泪,高声地喊:“戴,为什么不戴!是你花了钱,他们卖给你的!不但戴,而且以后还要来买!嫌寡妇的钱脏,就不要做我们的生意!”
她们把小妹妹簇拥在中间,姐姐当众给她盘起寡妇头。
小女孩问几个大女孩:“好看吗?”
红头花沾了泥水,脏兮兮,皱在一起,难看极了。
姐姐含泪点头:“好看。”
她们便簇拥着戴上红头花的小妹妹,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去了。
这一回,人们指指点点,看着那明晃晃的寡妇头,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说半句话了。
戏放到最后,台后有人唱:“黑衣黑发渡春秋,空守柴门岁月嗟。老年多恨红杏谢,偷折一枝慰白头。”
场内一片寂然。有几个中年女工在擦眼泪。等戏演完了。台下的人们尤自再三回味。才有人七七八八地起身。
黎青青见此暗暗咋舌。
她从前不爱陪与道叔叔他们几个戏友看中国之地的戏曲,皆因自古,大部分人看戏就是看热闹的。太文雅的戏,看不懂,听不懂,就闹起来了,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到最近,倒一改此前的印象。
皆因她身边这位林潇湘的戏,堪称雅俗共赏。
有时候她陪着别人看戏,一到演《烈女祠》、《歌仙》等戏,就一片鸦雀无声。
再没有人嗑瓜子说话吆喝。
时不时还能听到附近传来隐隐绰绰的哽咽声。
人们浸入其中,似乎担忧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忧戏中人的命运。
这不可不谓奇迹了。
人走完了,戏演完了,戏班子也告辞了。
因黎青青算是此处戏院背后的出资人的小姐,守门的就还随她们坐着。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坐在戏台边上的一条走廊,场内摆着一条条长凳,廊上挂着灯笼,发散出昏黄的光,引来飞蛾盘旋。
两个漂亮的年轻人坐在戏台旁的走廊上,就着昏暗的灯光,进行了一次交谈:
“青青,感想如何?”
黎青青摇摇头,感慨道:“身上的猪笼要烧掉,心中的猪笼也要烧掉,才可谓自由。”
黛玉听罢,笑道:“今天,我听到被你救出来的那小女孩问她姐姐,什么是自由。现在你又说到这个词。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有些想法,倒是想与你谈谈这个‘自由’。”
黎青青顿时起了兴趣:“哦?姐姐请说。”
黛玉笑道:“这个词,第一次,还是我从你嘴里听来的。你先来说说罢。”
黎青青想了想,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手臂:“嘿,自由,字面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也就是随我们自己的便,那可不就是想到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那么,”对面体态瘦削,容貌fēng_liú,似乎惯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笑了笑,:“我有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这些日子,写李香兰做工记的时候,经常走动,看些南方办的小报。青青你是好心人。可并不是所有都工坊主都好心。除了向别人租地外,我看很多工坊主也经常动用各种手段,欺骗、甚至逼迫、巧取强夺农户的田地,以用作场地。以致农户失去自己的土地,流离失所,离开田头,不得不去他们手下做雇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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