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帖
大家商量的结果,都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每人用纸把誓词写下一张来,每人在这五张誓词上都签上名字,然后交换收藏。这样,一来有换帖的意思,二来可以留做永久性的纪念,万一将来有谁口不对心,大家还可以互相对质。商量已定,李民魁问大家道:“咱们还是明天写好再拿来交换呢,还是今天晚上就写?”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打铁趁热,今天晚上就写!”但是到哪儿去写呢?却又煞费思量了。本来何家的地方最雅静宽敞,纸笔也讲究,可是何守仁爸爸何应元性情孤僻,不爱吵闹,那么多人拥进书房,怕他见怪。何守仁因此不敢开腔。陈家地方,客厅更加富丽堂皇,可是没个写字的地方,纸、笔也不方便。陈文雄因此也不好开口。剩下周家,老铁匠人倒随和,纸、笔也有,就是地方浅窄肮脏,不像样子。周榕因此也就不好意思开口。后来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选定地点在周家,何守仁回去拿纸、笔、墨过来,陈文雄回去拿茶壶、茶杯,并带些上好茶叶过来。周炳帮助何守仁去拿纸、笔、墨、砚,周泉帮助她大表哥去拿茶具,各人分头行事,剩下的人跟着周榕,挤进周家那竹筒房子的神厅来。这神厅大约丁方丈二,在这一类建筑物里本来是不算小的,但是由于居住在这里面的神灵太多,几十年来随手放着、挂着、吊着在这里面的物件用具等等也不少,就显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楼上供着祖先牌位,放着香筒、油壶,神楼前面吊着一盏琉璃灯,如今还点燃着,灯芯发出吱吱声和细碎的爆裂声。神楼之下是一幅原来涂了朱红色,近几年来已经退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着一张长长的神台,神台上供着关圣帝君的图像。神台下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底下供着地主菩萨。神厅左首进门处,在墙上的神龛里供着门官神位,神龛两旁贴着对联,写道:“门从积德大,官自读书高。”门官之下,有一眼水井,井口用一个瓦坛子堵着,井旁又有井神。神厅大门上,还贴着“神荼、郁垒”一对门神。这许多神灵都集中在这个厅堂里,看来是有点拥挤不堪。大家进来之后,周榕扭亮电灯,陪李民魁坐在北边的竹床上,对面南边竹椅上,张子豪和陈文娣两姐夫姨子分坐在一张竹几的两边。灯也不亮,也没事儿可干,大家就闲聊着。
不一会儿,人都来了,东西也都拿来了。亏周泉想得到,她还带到了一个一百支光的大灯泡过来。她的热情是叫人感动的。她一放下东西,立刻带着周炳到厨房里去烧水冲茶。她大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不回家住。爸爸、妈妈早睡下了,也不管儿女们的事。这周家就变做高朋满座的临时雅集了。周榕换了灯泡,整个神厅照得通亮。大家喝过茶,把八仙桌子搬到神厅当中,磨好墨,铺开纸,一个挨着一个地写起来。这时候,神厅里除了周榕、周泉、周炳、陈文雄、陈文娣、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等八个人之外,又来了张子豪的夫人、陈家大姐陈文英,陈三小姐陈文婕,跟何家的小妹子何守礼,她们听说周家有新鲜事儿,就都走过来看热闹。陈文英今年二十三岁,在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大,身体瘦弱,个子很高,一张尖长脸儿,上面嵌着一个小巧的嘴巴和一个精致的鼻子。她一声不响,心疼地望着她的弟弟妹妹们和她的丈人在干着一桩有意思的、出色的事情,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陈文婕年纪虽小,也刚刚够得上了解这样的盛举。她躲在一边望着,仿佛在努力不叫人发现自己。只有那年纪才四、五岁的何守礼不懂得这件事有多么隆重的意义。她跪着木椅,趴在桌面上,一面看人家写字,一面和周炳挤眉弄眼。如今这神厅里的气氛,对她说来是过于庄严,过于肃穆了。她觉着很不舒服,觉得大家的脸色都很沉重。她不明白为什么写字还得绷着脸儿。想说话,又不敢说话;想走,又不敢走。好容易捱到写完了,大家稍为舒松一点儿,她这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为了礼貌,也为了买好陈家,何守仁向大家提议道:“文英大姐也是中学毕业生,同时还是咱们的老前辈,怎么不请她也写一张呢?”大家都赞成,只有张子豪不做声。陈文英说:“算了,别拿我开玩笑。何君真会做人,面面周到。可我呢,头脑旧了,养过两个孩子了,不在你们这个节令上了。我拿什么跟你们排班呢?”正说笑着,门外走进一个工人打扮,矮矮胖胖,圆头圆脸的人来。他的面貌神气,有点像周铁,又有点像周榕,只是年纪比周榕长一点。他就是这里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每次从厂里坐火车回家,总是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进屋,大家都站了起来。他一面让大家坐,一面听周榕给他讲明原委。才听了几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里提着的小藤箧子,一面豪爽地大声笑着说:“好极了,好极了。你们读书人就是有意思,会转念头。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来,打算拿起一张誓词来看。可是他的手指头太粗了,抓来抓去都抓不起一张那样薄的宣纸。他把手指头伸进嘴里蘸了一点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纸粘起来的时候,陈文雄开玩笑说了:
“大表哥,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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