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到了腊月十几,庆金坐在夏天智的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暖和和。夏天智吃了一阵水烟,见庆金耷拉个脑袋,来运也卧在那里不动,就说:“提提神吧!”放起了秦腔。庆金不懂秦腔,问放的是啥调?夏天智说:“你连苦音慢板都听不来?”顺嘴就哼:
庆金说:“人心里早些不美,这曲子听着惶。”夏天智说:“你不懂就少指责!给你听个《若耶溪》,只怕戏词儿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叶儿舟,一叶儿舟,一叶儿舟自在流。渔女儿,坐在船头,渔老儿,垂钓钩。鸥不知人,人不知鸥,世外桃源多自由。胜如我,拘在茅屋,纺织不休,没爹没娘,多病多愁,无雪常叫梅花瘦。”庆金果然听得不明白,却说:“响鞭炮了!”夏天智侧耳听了,果然有鞭炮响,说:“谁家过事啦?”庆金说:“今日庆玉成亲了么。”夏天智说:“他成亲呀?!是和黑娥?”庆金说:“他没来给我说,只给庆满说了,让庆满带话要我过去吃酒。我那么贱,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来亲口给我说,他家离我家千山万水了?”夏天智说:“我连个口风儿都没听到。”庆金说:“他记恨你!连我爹都没请,我爹今日还是去了七里沟。”夏天智说:“你爹身子虚成那样了,还往七里沟跑呀?!他庆玉是个横爬的螃蟹,他都请谁啦?”庆金说:“我刚才到你这儿来,瞧见君亭、上善、金莲、三踅,还有丁霸槽都去了。听庆满说他不大闹,只待三桌客。亏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摆一河滩,看清风街能去几个人?”夏天智说:“他不请我了也好,请我我也不去的。听戏,咱听戏!”夏天智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带,满清风街都是了秦腔。来运从地上爬起来,应着曲调也嚎叫,痒痒树上的叶子就哗哗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关了,他说:“咱这么放秦腔,别人还以为是给他庆贺热闹哩!我给你说戏。你知道不知道白雪他们剧团里退休了的那个癞头红?”庆金说:“听说过,没看过他演的戏。”夏天智说:“人是一头的癞疮,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样,唱是唱样,一笑一颦比女人还女人哩!他演过《走雪》中的曹玉莲,在戏台上过独木桥,独木桥不容易渡过,他是半晌不敢迈步,最后由老曹福给他抓了一枝杨枝,才手握柳枝往前走,走到桥中,无意间眼睛向下一扫,万丈深渊啊,视线就转移了,腰腿颤震,变脸失色。他演《送女》,唱到‘人人说男子汉心肠太狠’,就把余宽一指,失手太重,把余宽差点推倒在地,又急切地拉回来。好不好?好,恼恨,惊怕,不忍,怜惜,全表现出来了。还有,她给余宽诉苦一段,越说越亲,越诉越苦,刚说出‘咱夫妻同床共枕’,她爹一声咳嗽,当下噤口,一脸羞红……”夏天智说得收拢不住,却不见庆金反应,说:“你咋不言喘呢?”庆金还是没吭声。夏天智回头一看,庆金却闭着眼睛睡了。夏天智就上了气,拿脚踢了踢庆金的椅子,庆金醒过来,说:“我听着的。”夏天智说:“你听啥着的,人家没叫你去吃酒,你就气成这样啦?”庆金说:“吃酒的事我早忘了,你还记着!我只是困。”夏天智说:“你咋啦,有病啦?”庆金说:“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夏天智说:“说你大,你不大,说你小,你也是退休了的人,你不要跟庆堂、瞎瞎他们打麻将了就没完没了,那身子能吃得消吗?”庆金噢噢地应着,觉得要上厕所,就去了厕所,但怎么也拉不出来,蹲了半天,才有了指头蛋大一点干粪,硬得像石子。
趁空,该交待我了吧。其实庆玉是邀请了我去吃他的喜酒的。头一天的傍晚,书正一瘸一瘸到商店里去买盐,我刚好从七里沟回来,他在前边走,我就跟着他。他瘸起来是左边高右边低,身子走着走着走到了街道的右边,我也就学着他的样,一闪一闪地走到了街道的右边。坐在土地神庙台阶上吃旱烟的武林就嘎嘎地笑。武林的笑是傻笑,书正说:“你笑啥的,看见我瘸了你高兴?”武林说:“我,啊我没,没笑你!”我就跑到台阶上,害怕他说我在书正的身后学书正,我说:“武林,坐在这里干啥哩?”武林说:“没干啥,啊吃,吃烟哩。”他把旱烟袋递给我,我不吃。我说:“武林,没事干的,你买些酒咱俩喝。”武林说:“没钱,钱么。”他把口袋亮着,口袋里有一元钱,买不成酒。我们都是穷光蛋,又都是光g,我每到晚上就觉得没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觉得没意思才坐在这里,坐到别人家里人家不欢迎,土地公土地婆是两块石头,它们不嫌弃。我就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寻了一条长线把那一元钱拴了,放在街上,我们就拉着线头蹴在庙门口,要瞧别人来捡钱的笑话。这时候,一男一女从街那边过来,女的头上裹着头巾,男的穿着大衣,还未认清是谁,那女的就看见了钱,弯腰去捡,我赶忙就拉线,一元钱在街面上滑动,女的也就随着钱小跑,跑到庙门前了,钱又上了台阶,她有些奇怪,抬起头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穿着大衣的男的就说:“引生,引生,你日弄谁呀?!”他是庆玉。武林一见是庆玉,脸就黑了,不愿意见庆玉,背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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