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认同大多数人,他就必须与自己作对,纠正自己。但一种自然本能终归不是像错误那样可以纠正。既如此,那么一个同性恋者只好退而求其次,就是他自己承认自己贱。自轻自贱才能解决认同问题。这样他的爱情就变成了在小警察看来一个又一个犯贱的故事,但在阿兰那里,这种贱就是爱情的本质,因为它虽然是受虐一样并且是一个人喜欢、爱上了受虐,但它是具有我们常人所不知的心甘情愿的一面。
在阿兰的故事里,有一个层面是他经历的关于他自己和那个圈子里的事,比方一个农村的小学教师对他的爱情。这是一种绝望的爱情,也是一种绝望的奉献。这种绝望是贫穷。阿兰因其自身的年轻、漂亮,决定要像爱一位帝王、一位百万富翁一样爱穷小子,并且因此感到自身的富有,感到自己像一个神一样,可以在人间制造种种的意外。
还有,对于在常人看来的性变态者,公园里的一个易装癖,小史兴高采烈地拆开他的衣装带子,告诉他:你丫长痱子了。但在阿兰眼里这种羞辱带有残忍的一面。残忍在于,对待杀人犯也比这体面,因为你可以惩罚但不能羞辱一个犯人。这种感想对小警察却是个意外,他没想到贱人也想得到尊重,就有哭笑不得之感。类似的意外发现和哭笑不得的体会在这个晚上不止这一例。
在阿兰的故事里,还有一个层面是他的书里的故事,就是很久以后小史一边读一边回味的那本献给爱人的书。这样的结构在王小波的作品中几乎是个品牌标志。他喜欢这种繁复的说故事方式,在他的人物中,一个想象的世界几乎是不可缺少的。这个想象世界对人物的现实处境是一个说明,也是一个补充,是人物对自己的注解,象征他的yù_wàng、匮乏和解脱。阿兰书中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古代,说来说去总是一个女子的被侮辱和摧残。这个女子是如此柔顺、温婉和美丽,这样接受侮辱和摧残就变成了柔顺和美本身。在王小波的笔下,他就是这样来理解一个同性恋男子的爱欲的,这种爱欲给常人的感觉是热爱受虐,但在故事主人公那里则是唯一可能的爱与被爱的方式,所以这个场面不免凄美;但王小波又不是认同任何一方的,他与两个自知和不自知的人物都保持了距离,这个距离就是讽刺。他既写出人物(白衣女人和刽子手)双方那种意识形态上的互相拒斥,又写出这种关系本身的不同于异性恋之处——它只有在接受被虐的角色身份的情况下才是可能发生的,从这个荒谬之处产生了受虐心理对虐人心理的反讽。你看下面这个既凄美又讽刺的场面:
爱情最美好之处/艾晓明(3)
阿兰坐在派出所里,感到自己是一个白衣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阿兰爱上他,本不无j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j邪、y荡,都被遗忘了,只剩下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但是阿兰没有把这个感觉写进他的书。一本书不能把一切都容纳进去。
作为异性恋者,我们大多数读者或许在这里要想一想,何至于因为有一部分人的性别取向不同,就一定要领受一种贱民的身份,就只有在认贱的情况下才能享受爱情。换一种角度,在一个社会的主流文化形态之下,总是存在着与主流有所疏离的各种亚文化形态,就行为方式、价值观念而言,不同与差异也是普遍的。这种不同,有多寡之分,但如何能
以多寡定贵贱?就算你派定少数人是贱民,这并不能消灭这种分别,反而倒有可能在一种无可避免的共处关系中,被对方的合作态度所羞辱。
在这个晚上将近结束的时候,阿兰仔细化妆,以他邪恶的美丽诱惑了小史。小史放走了阿兰,他明白,他可以回味这一夜,也可以不回味。他可以招阿兰回来,也可以不这样。这件事的意义就在于,他明白了自己是个同性恋者。他终于发现自己内心也有一种犯忌的冲动,并且自己和阿兰是一样的贱。
这个故事还有背面的故事,就是阿兰和他的太太,太太在得知阿兰进去了时,只说了一个字:该!但此后,她仍和他居住在一起。对此种婚姻状况也有一个妙比:阿兰是个男人,这一点并不重要,在骨子里,也是和她一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之间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性恋。我想,这是指他和她都同样地温婉顺从,都同样地对各人的本能莫可奈何吧。故而后来当小史和阿兰两家人两对夫妇在火车站分别时,也是一个滑稽的场面:两个妻子走到一起,两个丈夫走在一起,其状有如两对同性恋。
最后,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小警察被单位里的同事认为是最贱的人了。要把他调走,但麻烦在于,“让你管男队,你老婆不答应,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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