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红袄的妇女,看上去二十来岁,脸上麻麻点点。她说她走了半天的路,连鞋帮都走得脱了线。这女人来自北里,距普济约有十二三里。母亲让她进屋喝茶,女人就是不肯,她说她只说几句话,说完了还要往回赶。她倚着院门,告诉母亲昨天发生的事。 大约是傍晚前后,大雨已经下过好一阵子了,她才想起来,猪圈的屋顶上还晒着一筛子黄豆,就冒雨过去端。远远地就看见屋檐下缩着个人,拎着一只箱子,拄着手杖,正在那儿避雨。“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你家老爷,那雨下得又大又急,我就请问他是从哪里来,他说他是普济村人。我又问他去哪里,他只是不肯说。我就请他去屋里坐坐,等雨停了再赶路,他又不肯。我把黄豆端回去,把这事说给婆婆听,婆婆说,既是普济村人,也算是乡邻,你好歹借他一把伞。我打着伞再去找他,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那雨下得又大又急。到了半夜,我家男人从二舅家吃完酒回来,说是普济村来了两个提马灯的人,寻访一位走失的老爷,我就知道躲雨之人定是你家老爷无疑,故而特地赶来报与你们知道。” 麻脸女人说完这番话,就要告辞离去,母亲再三挽留她,麻脸只推说要赶回去收麦,连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 那个女人刚走,母亲就催促宝琛赶紧找人沿路去寻。宝琛正待要走,隔壁的花二娘笑嘻嘻地领进一个人来。 最后一个来到家中的客人与父亲的走失无关。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蓄着小胡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白s的上装,戴着一副夹鼻镜,嘴里叼着一柄大烟斗。 母亲一见他,脸上的y霾一扫而光。她一边问长问短,一边将客人让进客厅。秀米、喜鹊和翠莲也都到厅堂与他相见。这人跷着二郎腿,在厅堂里抽烟,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自从父亲变疯之后,她还是第一次闻到烟草的味道。这人名叫张季元,据说是从梅城来。母亲让秀米叫他表叔,后来又改口让她叫表舅。这时,那个名叫张季元的人忽然开口说话了:“你就叫我表哥吧。” 母亲笑着说,“这样一来辈分就乱了。” “乱就乱吧。”张季元满不在乎,“这年头什么都乱,索x乱它一锅粥。”说完,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又是一个疯子。他剔着指甲,抖着腿,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秀米与他刚一见面,就不由得心里一怔。 他皮肤白皙,颧骨很高,眼眶黑黑的,眼睛又深又细,透出女人一般的秀媚。虽说外表有点自命不凡,可细一看,却是神情y冷,满脸的抑郁之气,似乎不像是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他是来梅城养病的,要在普济呆上一阵子。既是养病,他不肯呆在梅城,却偏偏要跑到乡下来g什么?外婆在世时,她也曾随母亲去过几次梅城,怎么从来也没见过这个人。据母亲说,这位表哥倒是颇有些来历,他去过东洋,长年滞留于南北二京,见多识广,写得一手好文章。张季元一来,母亲就在厅堂陪他说话,一直说到上灯时分,这才吩咐吃饭。她又让翠莲把后院父亲的那座阁楼打扫g净,预备让他歇脚。饭桌上,宝琛和喜鹊对他很恭敬,都称他为大舅。母亲叫他季元,只有翠莲对他爱理不理,不拿正眼儿看他。那张季元口若悬河,说起外面的情形,张口变法,闭口革命;一会儿“尸骨成堆”,一会儿“血流成河”,说得宝琛长吁短叹:“这世道,怕是要变了啊。”ap;nbp;a上传分享
《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3(2)
饭后翠莲一个人在厨下洗碗。秀米就悄悄溜进去与她说话。她们聊了一会儿疯婆子的手帕,又说起了宝琛和孙姑娘的事。翠莲说得津津有味,秀米听得似懂非懂。提起今天下午刚到的这位客人,翠莲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翠莲道:“他姓张,你娘姓温,又没有姊妹,他算是你家哪门子亲戚,只怕八竿子也打他不着。我在你家这么些年,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说是来普济养病,你看他那样子,像是个有病的人吗?走起路来叮叮咚咚,震得家里的水缸都嗡嗡作响。最奇怪的——” 翠莲伸出脖子,朝外瞅了瞅,接着说道:“最奇怪的一件事儿,你娘昨天刚从梅城回来,这小胡子既是拿准了要来普济养病,为何昨天不与你娘一起回来?再说了,老爷子前脚出门,小胡子后脚就跟了来,就像是两个人约好了似的,你说怪不怪?” 秀米又问,表哥今天在饭桌上说起的“血流成河”可是真的?翠莲说:“当然是真的,如今,天下可要大乱啦。” 秀米听她这样说,忽然沉默不语,一个人闷闷地想她的心思。翠莲见她站在水槽边痴痴发愣,就用手指蘸了水来弹她的脸。 “你说,普济要是乱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秀米问。 “嗨,什么事都可以预料,唯独这个‘乱’没法想见。”翠莲答道,“每一次‘乱’都大不相同,只有到它乱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它是怎样的。” 透过卧室北屋的窗户,她可以看见后院的阁楼。在那些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浓荫中,阁楼就显得低矮和寒碜。当年曾祖父之所以选择这片地方盖园子,据说就是因为看上了这几棵大树和树边的一条清澈的溪流,溪流的两岸长满了芦苇和茅穗。那时的普济还只是一个十几户渔民的小村落,曾祖父的园子把溪流揽了进来,这样一来,坐在庭院之中就可以钓鱼了。秀米小时候曾看到过一幅炭笔画,画中的小溪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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