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仙君此前还未尝过这番滋味,一时难以指摘,无从派遣,只得咬紧银牙,再三按捺心绪,然后将羽袖一拂,依言展开长简。
只见得那玉简轴头迎风而上,绕着水中巨树打旋,后头一丈丈展开的简身,接连落在水中。
万千简片轻如无物,遇水难沉,在碧波里周正地排开数圈,一如宫娥开扇,莹莹玉光照得洞中亮如白昼。
飞光仙君直至此时,才凑上前去,细看那简面。
就在简面正中,确实留有一团模糊的污迹,像是有人曾使出全身力气,在此用力着墨,又被无形大手随手晕开。
喻炎远远见了,那一双灼灼如火烧的双眸,难免黯淡了一瞬,人随即把身上的幻化之术解开,变回原本模样,依旧哈哈笑道:“也无妨,仙君,我还有许多许多的后手同你细说。”
他趁着有玉光照路,把袖摆稍稍挽起,露出自家骨节分明、修长匀白的男儿掌腕,再将下摆撩起,松松勒进腰间丝绦。
等周身收拾得十分利落,喻炎这才从脚下这一方平台,小心踏到第一根水中石桩上,人慎之又慎地沿那条石桩狭路,逆着急浪湍流,缓缓朝飞光行去。
飞光仙君还未俯身收起神通玉简,就见喻炎散发束袖而来,惊慌之下,心里又冒出些怨此人行事太快的恼意,急急喝止道:“等等!”
喻炎那头却道:“都怪我,我当初逆着天意把你夺来,现在都被天道一一纠错了。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年光呢?”
“你我宿于光阴逆旅,它拿笔一勾,把我留在这头的旧客舍,却把你发配回了初来人间的另一间房。我明明与你结过了契,它却要你重头再活一遍,与对的人另结新契;我明明与你相守了三十余载,你却只记得短短四五年新生。”
“但我也有许多后手,你再仔细看看,你鉴世简里收了一树的赤色炎焱果,就因为我是火灵根,你特意取了来。”
飞光仙君如今展开的恰好是鉴世简,他一面想低头细看,一面防备着喻炎——眼看那散修转眼间又走近了几步,慌得他断然喝道:“你且等等,先待我看过验过之后……”
喻炎听飞光这样一说,果真走慢了两分,人先看后想,一步一停,看准了才敢往前踏去,唯独一张嘴,仍似舌绽莲花、下坂走丸一般,低低笑道:“我真不骗你,仙君那时亲口告诉过我,青鸾一族最是痴情。如果不是你说,我这等落魄散修,从而得知?”
飞光眉宇间笼着清愁,几有焦头烂额之苦,又肃然训了一遍:“你且站住,待我先想好!”
怎料喻炎步履虽慢,脚下却寸步不停,嘴里依然在说:“是真的,我是真的同仙君有过一段因缘。”
飞光仙君显是怒极,招来一道掌风,冲着喻炎身侧数寸袭去,人怒道:“我说了站着!”
可那掌风过处,却有流光咒术一挡,令喻炎毫发未损,飞光仙君自己鬓边倒有一缕发丝飘落,似是刚刚被凌厉掌风削断。
飞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摸见削剩的那茬断发,丝丝缕缕散在肩头,不禁愣在原处。
喻仙长自然也吓一跳,而后才笑弯了一双眼睛,极轻地笑骂道:“哎呀,我其实方才心里着急得很,只想走快一些,站到你身边。但我又怕走得快了,绊上一跤,叫某位仙君摔痛了。”
“仙君,你看,你原本有这般的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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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仙君分明被他逼到穷途末路,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把心都予了他,竟然还想不认。
喻炎忍不住稍稍驻足,从自己耳边挽过一缕幸免于难的鬓发,先优哉游哉绕指半圈,再贴在唇上,当着仙君的面,浅浅亲了一亲。
那仙君这样便怒了,厉声责问道:“你方才,你……如今是……”
他生得霞姿月韵,摆出这般赛雪欺霜的模样,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瞧着倒像是暖的冰,软的刀,甜的酒,叫人并不十分害怕。
喻炎越是细看,越要强忍笑意,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终是纵声大笑,间或拿手指指一指飞光仙君,一度笑得说不出话来。
这般神色,实是像极了飞光。
这样容易生气的性情,果然是飞光的性情。
他看仙君已是气得双颊生霞,像胭脂斜斜扫了两笔,忙拱拱手,背过身去,缓了好一阵,才哑声道:“仙君方才想问挡灾的事,我也是蒙在鼓里,从不曾听你亲口提过。我随意一猜,飞光就姑且一听。”
“你我长别的前一晚,你曾用天机简为我算了一卦,我猜飞光当年是算到了我道途不顺,于是瞒着头顶三尺神明,悄悄割舍了一缕分神陪我。而后四五年中,那分神凭着以身替之的秘术,屡屡为我挡下血光劫难,真真是遍体鳞伤,好在仙君本体一直无恙。想来是因为今日分神归位,这挡灾的秘术,才一并转到了你身上。”
飞光听喻炎正正经经地说起话,总算得了一线喘息之机,人暗暗诵了两遍清心咒,令脸上火烧火燎的热意散去些许,而后才开始计较话中深意。
想到来日自己焚香捧卷,正在惬意之时,突然间便祸从天降,因眼前这人落得破皮出血、断翅折羽的处境,仙君自然怒道:“简直胡闹。这等邪术,自要解开。”
喻仙长听得莞尔,弯着一双眼睛,朗声附和道:“仙君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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