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说:‘因行获罪,其罪确凿;因言获罪,或许有失公允;因思获罪,还未曾听闻。’万霞山同门听我如此一说,也就只将他褫夺道号,逐出宗门了。”
飞光轻声说了句:“我不觉得你错了。”
那老祖被他宽慰得一笑,但那笑意轻而快,如同风中烛火,倏地便灭了。
半晌之后,那老祖才低声道:“再后来,那师侄自己创了宗门,听说是叫无霞山,隐含欺师灭祖之意,也如万霞山一般一代代传承了下去。直等到数十年前,教中一行年轻弟子四处寻访,查到无霞山这一代的掌教,竟折损数十名幼儿性命启阵,我门中久等不至的青鸾,也拘在此人手中……飞光你说,虽是许多代之后酿成的血祸,我怎能不悔呢?”
“我当时收到传音,便叫弟子在山下暂候,自己从万霞山一路御剑,赶到拘你的洞窟外。那时忽有一名稚子拦在洞口,无论如何,不许我进去看他的灵兽……他说你刚刚睡着啦。”
“他还问我:‘神仙老爷爷,你能借我一样仙宝,帮我杀一个人吗?’”
老祖接连说到此处,突然笑着看了飞光一眼:“飞光,你眼圈红了。”
飞光自己却不知道,眼睫颤了片刻,待眼前视物清楚了,才轻声说:“只是觉得,听着倒有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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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听得微微而笑:“你呀……”
他如此叹过一叹,又缓缓说起自己痛悔的旧事:“他问我要杀人的利器,自然与法度不合;我万霞山要祷祝请来的灵兽,他认作自己的灵兽,更与法度相悖。但我若非我一时手软,我那师侄也不至于成了无霞山创教老祖,一代代传承邪阵恶法,惹出数百年后这场滔天血祸……我当时,实是觉得这稚子可怜。”
飞光脑海中,从方才起,就有零星记忆碎片纷沓而来,仿佛是残损的那丝神识渐渐好转,叫他已能想起一时半刻的景象……记起那人当初矮小而枯瘦,笑眼似弦月,执着如魔障,忽有一日兴冲冲而来,衣襟染血,因自己弑师而大喜——
他隐约已知道,那人偶尔、偶尔是会有些可怜,还一味弯眉浅笑,总想让旁人不知。
飞光于是哑声回了句:“我知道。”
老祖瞥一眼飞光如今模样,人就笑叹一回:“我那时便想,我对师侄尚有不忍,若是独独苛待眼前稚儿,还修什么人间正道?想了想去,一时脑热,就将自己一击之力炼入一道灵符,亲手赠予了他。如此一来,纵有什么杀孽,也是我那一击之力所致,合该记在我身上,与这孩童无干。”
飞光忍不住回看了老祖一眼,心里再次苦恼起来,不知要如何谢他当年举手之恩,助他渡过今日的生死难关。
那老祖仿佛猜到他苦思之事,微微摇了摇头,复续道:“但那首恶伏诛之后,你的去留也是一件难事。我忽想到天命儒门那位道友,他与野狐虽非命定之契,但我瞧着,也是一团和气,没瞧出不妥之处。我便一时突发奇想:我当年祷祝相邀的青鸾仙君,按卜算之兆,尊规重矩,与我性情相仿,若是青鸾仙君肯同他结契,既全了这孩童的心意,也能叫仙君伴他长大为人,教成谦谦君子,淡忘他师傅数年里的指点。”
“若是仙君不愿结契,也无妨。这稚儿没有半分修为底蕴,我再将血池阵法破去七八分,你只要不愿,稍稍一挣即能搏击九天。”
“再后来,我果然看见你结了契。”
“飞光,我当时便有些好笑。心里想着:这青鸾仙君虽是冷着一张脸,心软起来,事事都肯应承。观望清楚之后,我便把知情的那几名弟子统统叫来,叮嘱他们莫要将此事外传,随青鸾仙君四下遨游也好,与人结契同行也好,我等只以修行为重。除非是天威如狱,执意差遣我等,又或是有朝一日,我有了天人五衰之兆……”
他每提起一事,飞光就多想起一事,好不容易才从纷纷记忆藩篱中挣脱出来,定了定神,冲眼前这人轻声问:“你当年这般处置,如今想来,也会悔恨吗?”
那老祖从未想到飞光会有这样一问,苦笑片刻,断然道:“我当年自以为还有四十年寿数,境界臻于圆满,而我万霞山数千年气运,誓要挽人间狂澜,何妨耽搁一些年光。万一寿数将尽,我还未突破,就再筑祭坛,请青鸾归来相助便是,哪料得寿元尽时,诸事皆休……但我不悔。”
“飞光,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我那神通书卷问我,可有悔?”
“我处置师侄时,万般谨慎,尽依法度而行,算得上俯仰无愧。但窥见他十几代后的传人,在世上酿成血祸,我为何会悔之不及?仔细算来,此罪与我何干?”
“我待你和那名稚儿,半点未依法度规章,因一言而赠符,因一念而抽身。明知你与人结契,与我突破境界有碍,我又为何只觉有趣,尚未悔恨?”
飞光随他连番发问,眉宇越蹙越紧。
那老祖于是笑道:“飞光你说,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会悔?未依法度而行,我为何不悔?制定法度之后,我为何仍会有随心之举,将自己笃信的法度置之度外?你……你只怕也答不上来。”
“我后来便想,会不会是我的道错了,人之道,是随心而行,并不是依矩而行?”
飞光听得一时怔忪,正想竭力宽慰几句,就见那老祖竟然因心绪激荡,显现出天人五衰的最后一兆,眼尾口鼻处都溢出些许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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