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北房里死了两个人。程炯明的女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医生们抢救,打针,人工呼吸,最后由陈毓明和艾学荣把尸体用被子卷起来抬出门外去,她根本就睡不着觉。后来一切都静下来了,她才搂紧了丈夫的脖子说吓死人了。但丈夫睡得很香,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程炯明的女人原计划来看看丈夫第二天就返回家乡的。可是季晨光病得太重,女人每天喊医生给季晨光打针吃药。喂吃的,走不了。她只好耐着性子等。等了两天,季晨光的病不见好转,高烧不退,她终于忍耐不住了。她对那女人说,我们是给男人送粮来的,再住几天,背来的粮叫我们吃完了,我们走了男人还得挨饿。这哪儿行呀?那女人坐在直不起身来的窑洞里只是个哭:你再等两天吧,他的烧退了我们就走。程炯明的女人出主意:你找一下队长去,人病成这个样子了,接回去行不行?女人去找了,但严队长严厉地拒绝了:你们想得倒好,不行!女人说,回去病好了再叫他回来不行吗?严队长说,没这个规矩!
后来,还是程炯明把南房的病号又挤了挤,挤出了一块地方,把季晨光背到病房住下。女人才哭哭啼啼地回家去了。
蔺为轩的情况很不妙了。他已经整整三天没起床了,吃饭都是躺在被窝里,陈毓明给他喂菜糊糊。他喂饭的时候,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的眼珠子非常浑浊,没有了光泽。看着他的慢慢蠕动的下巴,有一次陈毓明说他:蔺县长,你为官一世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了,你不会写封信叫女人送些吃的来吗?蔺为轩有气无力地说,她盼着我快些死,死了她好嫁人。陈毓明每次喂完了饭就嘱咐张继信:你给我看着,有事就叫我。
这是第三天后半夜,大家坐在铺上说话,张继信突然喊陈毓明:陈队长,你来看看,老蔺不行了!
陈毓明急忙跑过去,跪在铺上观察,看见蔺为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半张着,像是气不够用的样子。他喊了一声老蔺,你哪里不舒服吗?蔺为轩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珠子动了一下,但说不出话来。
陈毓明站起来说,张老师,你帮我看着,我叫医生去。但张继信拦住了他:你叫医生做啥?他又没休克,用不着抢救。他呀,他现在要的是营养,有半碗面糊糊喝下去就好了。
陈毓明转着脸问大家:你们谁有炒面,拿出半碗来,救一下老蔺的命。
谁也不吭声。张继信说,哪有炒面,这时候还有炒面?你到伙房去一趟吧,看能不能要一碗糊糊。
陈毓明拿个碗跑到伙房去了。伙房里有两个上夜班的炊事员正在揉掺了很多代食品的面团子。他对他们说,两位大师傅,你们有剩下的面糊糊吗给上一碗,有个病号不行了。
一个炊事员说,哪有啥糊糊,什么时候剩下过面糊糊?
他说,没剩下的你们就给熬上一碗吧,救人一命吧。
炊事员说,天天都死那么多人,都要是熬糊糊,粮食从哪里来?
陈毓明哀求说,病人要饿死了,你们给熬上一碗吧。一碗糊糊能救一条命,我替病人求你们了。
炊事员被他的诚意打动了,掀起笼屉拿出个菜团子说,把这个拿回去吧,泡软了叫他吃去。
陈毓明拿着菜团子回到病房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菜团子哪行呀,蔺为轩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能吃菜团子吗想了想就转身下了山水沟,进了北房。
北房的人们也都坐在铺上聊天。他走到程炯明跟前说,老程,你媳妇拿来的炒面还有没有?
程炯明问他:你问有炒面没炒面做啥?
他说,你的炒面要有的话给我舀上半碗。有个人不行了,我想给他搅些糊糊喝,可能能救活。
程炯明问谁呀?
一个姓蔺的。你不认识,这个人是新添墩来的。这一阵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炯明痛快地说,陈队长要炒面来了,我就给些吧,要是旁人要,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程炯明说着,打开了放在铺脚上的一个小木箱,从一个布袋里舀了两勺勺炒面给他。他回到病房后立即倒上半盆开水,把炒面搅成稀糊糊,慢慢地喂蔺为轩。
然而,还没喂上几口,程炯明就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进南房里来了。他一进门就问,陈队长,陈队长在哪里?陈毓明应了一声在这里,程炯明就走过来说,我看看,我看看这个病号是谁,劳陈队长的大驾给他要炒面,好大的面子呀……
陈毓明知道事情再遮掩不过去了,端着碗站起来说,是蔺为轩不行了。
谁?
程炯明似乎是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声。陈毓明回答了一声:蔺为轩。
程炯明以为开玩笑了,瞪一眼陈毓明,凑过来离得很近地看了看蔺为轩。然后他直起腰来一声不吭,一扬手把陈毓明手中的饭盆打飞了。在陈毓明下意识叫了一声之后,他说:
你拿我的炒面给这个驴日的吃呀!
陈毓明说,哎,你这是干什么?
程炯明却咆哮起来:哼,给他吃,我宁愿把炒面喂狗,宁愿倒掉,也不给他吃!
陈毓明说,哎呀,你也是的,活了半辈子,怎么干孩子们的事。
但程炯明依然很是气愤,大声说,我干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吗,这个驴日的!我在马号里碰见他几次,他在那里偷饲料吃。我看着他孽障——也是当过县太爷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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