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空空如也的铁轨。
车厢空空如也,亮着昏黄的灯光。建筑物的轮廓从窗外掠过,逐渐消失,让位于漆黑一片的田野。哈利靠在车窗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他走了,请马上回来”,为什么玛莎不把话说清楚?又或者她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他的大脑拒绝理解。哈利猛地站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向车厢之间狭小的盥洗室,列车长听见脚步声,从隔间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哈利的脸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哈利摇摇头,关上盥洗室的门,干呕起来,然后顺着门滑坐到地上。列车长敲了敲门,大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司机可以通知医生在下一站等着。哈利艰难地站起来,打开门,说一切都好,谢谢。回到了座位上。
他走了,请马上回来。
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被悠长的汽笛惊醒。天已经彻底亮了,应该是料到了他会坐第一班车,玛莎和司机在终点站等着,女管家佝偻着腰,抿紧嘴唇,就像二十二年前在地下室里,等着纳粹空军的炸弹落下时那样。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穿过披着稀薄晨雾的旷野。
通往大宅的碎石路仿佛没有尽头,车轮碾在上面,喀嚓有声。两旁枯萎的玫瑰花丛看起来是棕黑色的,像是烧焦了一样。大门敞开着,前厅一片死寂,阴影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哈利犹豫不决地站在昏暗之中,和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样。
“日光室。”玛莎说。
走廊回音阵阵,把两个人的脚步声复制成一支军队。日光室的门半开着,漏出苍白的光线。哈利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玛莎一眼,女管家点了点头。哈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首先留意到的是书和稿纸,满地都是。亚历克斯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头略微歪向右侧,像是睡着了。哈利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书,向他走去。一个空酒瓶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散落着烟头,茶杯里落满烟灰。一支钢笔滚到地上,漏出的墨水像血迹一样浸透了稿纸,已经干透了。哈利跪在椅子旁边,吻了吻亚历克斯冰冷的手背。
“医生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他隐约听见玛莎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原因是酒和药物,主要是酒精。警察也已经来过了,认为没什么可疑的。”
哈利没有回答。酒瓶下面压着一张对半折起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哈利把纸抽出来,展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亚历克斯只写了几个句子,字迹歪斜,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亲爱的水手,
我羞怯地献上我的故事,里面每一个词都来自我,但是属于你。我写完了结局,此刻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睡一觉了。”
第30章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
“恐怕这也是我的结尾了。我没有参加葬礼,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男爵夫妇不允许我踏进墓园半步。我整理好所有手稿,重新打了一遍,装订整齐,为它寻找出版社,遭到了英文世界的一致拒绝。最后我把《夏天》交给了马纳先生,1966年法文版面世,马纳先生对标题稍作修改,为夏天多加了一个形容词,eternel。而伦敦等了整整十二年,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1978年英文初版的标题沿用了马纳先生的主意:《永恒夏天》。”
记者摘下眼镜,看向布满雨水的窗户,许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普鲁登斯说。
“为什么?”
“就像你所说的,给我机会,讲一个人们曾经不愿接受的故事。”
记者收回目光,重新戴上眼镜。他拿起那份书稿,问普鲁登斯是否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不,我也不会看了。我已经太老了,原谅我不能承受更多回忆。”
普鲁登斯着手收拾桌子上的信,记者俯身帮他,把这些脆弱的纸制品一一放回小铁箱里。老人道谢,和他握了握手,祝他晚安,带着箱子离开了会客室。门咔嗒关上,普鲁登斯的脚步很轻,记者没有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
——
《晚报》的记者是一早走的,因为昨晚没赶上末班火车,不得不在会客室沙发上裹着大衣睡了一晚。火车震颤着,穿过布列塔尼湿漉漉的旷野,凛冽的风驱散了云层,海水在左前方闪闪发亮,拐了一个弯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拉开提包拉链,取出书稿,翻了几页,放下,拿出线圈本和圆珠笔。他先写下了“这不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划掉,掂量了一会,再次下笔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一点都没有犹豫。
“哈利·普鲁登斯的生命是从一条碎石路上开始的,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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