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久久地沉默着。
食不知味。
明诚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不说了,大姐在巴黎如今也挺好的,明安在身边,她早就心心念念地要抱侄子。如今木兰也去了,她更高兴。”
程小云也把话题岔开去,“苏先生也吃饭吧,王妈妈是北平人,做饭难免口味重些,您将就将就。”
苏轩漠然,“阿诚先生……”
“我比你更想见到她,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明诚埋头给自己夹菜,“你若是也要我解释,我同样无话可说。”
“你不需要给我解释的。”苏轩慢慢地说道,“徽茵早就和我说过了,如果有一日她死了,我不可以怪任何人,特别是不能记恨你,因为没有你,就没有她,没有她,她就不会遇见我了。”
“您如果不介意,同我说说她吧。”苏轩仍旧是绵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她已经尽力对我坦诚了,但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明诚没有拿稳筷子,险些带翻了饭碗。
他一直自欺欺人地不再提起萧峥嵘,然而苏轩就这样固执地呆在他的眼前,固执地提醒着明诚的失去和愧疚。
他在想,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时候?
他早就忘了。
“她姓萧,萧峥嵘,虬枝峥嵘的那个峥嵘。”明诚扶正自己的碗筷,“朱徽茵是化名,也是假身份,不过我想,按照她的性子,很多事情也确实告诉你了。”
“若是她没有告诉你的,我也不会说了。”明诚盯着光滑的桌面,“别人怎么看她,或者她到底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更希望你心里的她还是原来的样子。”
苏轩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木然地坐着,眼神之中已经是完完全全的灰败了。
一顿饭吃得尤其艰难。
这接下来的七八日也尤其艰难。
崔中石的死,真正有时间悲痛的,也不过是方孟敖和崔婶母子几个罢了。
明诚和谢培东以雷霆之速整理了所有的账目,两人都是熟门熟路的,该有问题的时候肯定会有问题,不该有的问题,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只是整理到最后一本的时候,谢培东没有动手,直接推给了明诚看。
一笔转账的资金。北平分行转去了香港一家银行的账户之中,被记在了孔家一家公司走私的帐下。寻常看来,不过又是一笔账目罢了,然而在明诚或是谢培东的眼里,太不一样了。
这个和之前的高价倒卖物资或者走私不一样,确确实实是崔中石一手转走的,而且这确确实实不是孔家的账目。
书房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们的人的账户?”明诚问谢培东,“太明目张胆了吧。”
“怪不得,他竟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谢培东仍旧是面无表情,“是香港活动的民主人士的账户。表面上是一家外贸公司。”
“这个账户没有暴露过,”明诚拿过账本,另外做账,“明家在香港还有几家做表面掩护的空头公司,我改去那儿。”
“这儿能改,香港那边的记录可改不了。”谢培东摁住明诚的手。
“没有人敢查,不是么?”明诚笑笑,“到这个地步,我看没有人敢咬死崔中石是共产党。”
“他为何要这么做?”明诚转着钢笔,“不只是因为怕受不住刑讯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吧?”
“或许,是因为我们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明诚一怔。
“我没有别的意思,”谢培东语速平缓,“你在军情线上,生死见多了,过手的事情,也多了,就无所谓了,崔中石不一样。”谢培东拍拍那摞高高的账本,“他这些年写的每一笔账目,都是往油锅底下加柴,油锅之中,煎熬的是他自己的心。”
“任何事情,总是需要人做的。”谢培东将明诚改过的最后一本账目放好,“是我们工作上的疏漏,崔中石察觉到了早就有人盯上了他,录音的事情也查明了,他给孟敖打电话的时候被监听录音了。”
明诚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良心被煎熬的感觉了,人只要能活下来,善良不善良,又有什么区别呢?
“书生意气,也挺好的。”明诚最后道。
南京方面发给明楼的饬令一封严厉过一封,但是申饬归申饬,竟也无人敢提要撤掉明楼的职位或是明令下达什么处分。
明楼便继续滞留在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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