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鼻酸。
当初用他的君王已长眠地下,而今的新君却还未曾谋面。
皇帝会追究他的罪责吗?
赵佗来之前,仔细揣摩过皇帝的行事风格,得出结论是,至少在归附的前几年,他是安全的。以后的事情,就全看造化了。然而为了南越的黔首,为了阖族安危,他必须孤身走这一趟咸阳。
胡亥在章台殿接见了赵佗。
赵佗上殿,膝行请罪道:“罪臣赵佗,奉先帝之命驻守南越,不敢擅离,迟归咸阳——臣有罪。”他低着头,并不敢看上首的皇帝。
谁知皇帝笑道:“赵佗,你抬头看看朕。”
赵佗一愣,隐约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他小心地抬起头来,望见皇帝面容,又仔细看了两眼,彻底愣住了。
胡亥大笑,走下来扶起赵佗,道:“朕没有骗你?朕说过会把你的功绩仔细说给皇帝听,少不了你的封赏!如今,你可信了?”
当初胡亥海上归来,空着两只手,假托蒙盐哥哥蒙壮之命,靠一张嘴皮子从赵佗处拿走了一万兵马与救急的粮食。
赵佗心中大喜,看来他的罪责是免了。
旋即,他露出惶恐之色,道:“臣当日不知是陛下,竟然怠慢……若知道是陛下,臣定然倾南越之兵,挥师北上。”
胡亥笑呵呵的,道:“你看朕治理天下,比你治理南越,如何?”
好嘛,当初赵佗受的那点彩虹屁,连番加倍都得还回去了。
大概是赵佗彩虹屁吹得太精彩了,胡亥薅住赵佗一个,三天没放人,叫他讲南越百样政务、万般民俗、千奇百怪的远航故事。
第三天,当赵佗终于被皇帝恩准离开章台殿的时候,他喉咙也哑了,人也呆滞了。
没有后宫的皇帝竟然恐怖如斯!
这样旺盛的精力,要许多臣子车轮战才能顶住。
还没能赵佗缓过来,皇帝又带了工匠来,要按照赵佗所说的情况造出海的大船。
强势皇权之下,皇帝的喜好很快就会风靡全国。
一时间造船出海,成了贵族豪强争相模仿的新风尚,所费不计金银。
一年半的时间内,帝国在出海一事上支出颇高,而回报却微薄可怜。
时值皇帝四十五岁诞辰,各地都在准备贺寿贡品,其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当今皇帝不好美色,不饮美酒,寻常皇帝喜好沉溺的事情,他都不喜欢。
这么多年来,皇帝如果说有为外人所知且又与政事无关的喜好,就是看四境舆图,听异域故事——如今终于添了一条能让底下人有用武之地的,那便是支持秦人出海远航。
各式造型或精巧或新奇的船模,玉质金雕,自不必提。
更有组建了船队,要献给皇帝的。
就连皇太孙嬴祚领衔众皇孙准备的祝寿贺礼,都包含了一幅众人合力完成的远航船的画。
然而就在出海行船热度逐渐攀高的过程中,朝廷重臣的担忧也与日俱增。
先帝求长生的先例还未远去,难道今上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诞辰前一日,时年九十九岁的老丞相李斯,时隔三十年,上了《谏船事》的奏章。
李斯虽然年高,然而宝刀未老,文章一出手,便让皇帝掩卷三思。
皇帝沉默异常,将这封《谏船事》的奏章拢在袖中,是夜合衣安卧,都不曾搁下这奏章。
次晨,当皇帝再现于众臣面前时,第一句话便是,“叫萧何核对船事用度,按照标准削减,先供国内粮食与货物水运,至于远航……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臣都松了口气。
底下人为皇帝准备的各种“船”贺礼,也都悄悄收了起来。
帝国“船”热渐渐退了。
唯有赵佗对谈间听过皇帝的想法,私下问道:“陛下,南海的金子岛不找了么?”
“不找了。”胡亥微笑道。
“遍地黄金都不要了?”隔了二十年,赵佗还是逃不过被胡亥骗的命运。
“不要了。”
赵佗都觉得有点肉疼。
胡亥低声道:“朕已经回去过了。”
在枕着李斯谏书睡着的那一夜,心知此事不可行,怕是此生都难再见了。
那一夜的梦里,他回到了金子岛,见到岛上人安好,醒来后,便清明了帝心,斩断了私欲。
说是为了远航发现新大陆,为何不往东海去,不往北海去,偏偏要往南海去呢?
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自己。
胡亥下旨,四十五岁寿辰从简办理。
而上了人生中最后一道谏书的李斯,则在百岁诞辰前一日,寿终正寝了。
整个咸阳都在期待着老丞相的百岁诞辰。
孰料,他就偏偏早走了那么一日。
众人都觉得遗憾,却又觉得理当如此,事事太过圆满,便不似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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