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他被扣汴梁,兄长痛己不归,写下“原有鸰兮相从飞,嗟我季兮不来归!” 之句。
李煜不愿提旧事,加重了手中力度,抚慰着弟弟:“别乱想。”
从善也握紧兄长的手。觉心间许多话,必要一次倾倒出来:“六哥最像父王。众人皆知三皇叔暴薨之故,却怕父王因大哥所为伤心,只说叔父是病故。(注6)”
李氏宗族和穆,皇族间少有,倒也有例外。
“父王素不喜大哥强济,甚不悦大哥在润州擅杀吴越俘虏。大哥是想重振江淮半壁江山,却过于刚断。 我总觉他行事更像外祖(注7)…….”
“这么些年在汴梁,若想金陵,就在心中低念‘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再想金陵宫阙——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晃若晨曦,昭若列星。 置身其中,见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又有含烟御柳,带露宫花,云霞相伴,莺歌燕舞…”
“我想二哥还在时。你,我,从谦,从镒,都围着他,听他念《雪赋》——‘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耀不固其节。’期盼冬日能见大雪如烟……”
李煜有感于心,接着念了几句:“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若他真想要过什么,便就是如此了——
游崇冈,陵景山,临岩侧,望流川,坐磐石,漱清泉,待月夜,会清风,抚琴吟咏。任这世间风云变色,是英雄振长辔,御八荒;还是独夫混一宇宙,乂清四海。他只在山水之间,藉皋兰之猗靡,荫修竹之婵娟。情虽思而不返,心只哀而不伤。
“二哥曾说,金陵是世间最美的画卷。其地傍山带江,龙蟠虎踞;南渡衣冠,可凭此君臣戮力,阻险长江;又可尽幽居之美,独浪烟霞,高卧风月。”
李煜也记得二兄的一切。 二兄名弘茂 ,自幼颖异,善诗歌,骑射击刺皆精习 : “他虽不喜戎事,也最喜东晋桓伊——披甲则淝水横槊,卸甲则握柯亭笛,一往情深,冠绝江左…”
他向来以为金陵与汴梁互不相关。像被利剑隔断的两端。金陵纵有阴影,也是美锦;汴梁则似北地冬日的萧瑟。虽有妻儿在旁,也如临无人之荒漠。茕茕飘寄,归期无日。二兄弘茂的回忆,却如风飘碎锦,飘到他认为被宋斩断的人生 。
“二哥年十四便领兵职,若不是他的一生比作《雪赋》的谢惠连还短。 或许他真能像桓伊立功淮上;又或许,江南不会有所不同…”
“六哥,父王当年亦无可奈何,我等既生于季末,虽欲跃鳞振翮,才力无余,未能违天。你何须思心弥结?”从善以为李煜在为金陵覆灭自责,实则无人可责怪他。
“若你担忧族中百口,我来之前官家已明言,李氏曾善待湖南马氏和闽地王氏,他必不让既往之施,独美于前。”
这是宋帝给的保证了?
从善的口吻似深信。李煜也不可说这是假。
但提宋帝,他心间就止不住颤抖。
不知是否弱者看强者就会如此。这感觉弥漫全身,好似被别人握于手中,无处藏身,无可逃避,又被人牵引,被人控制,被人完全震慑。全是恐惧与抗拒。
再想今日船中所见,宋帝抚吴越王背。将吴越王换为自己,又有何不可。
“你信?”
大宋立国十多年,恩信著于内外。又有诸国之例在前。况从善在汴梁五年,宋帝诸多优宠,他也并未经历围城之难。比起来,从善更像个大宋臣子。
虽不言,也默认了。
“他为何不提杨氏后人?”
此话很轻,从善刚好能听见,大惊失色:“六哥…”
显德三年,周师入泰州。周世宗下诏安抚杨氏子孙。那时江南还称唐国,元宗李璟遣园苑使尹廷范将杨氏宗族迁置京口。尹廷范杀男口六十余人,携妇女渡江。元宗诛廷范以谢国人。
“父王之意是怕杨氏借中原之力为乱…(注8)”
从善语也极轻,此事他们几乎不提,虽有愧,但不悔。兄长提此事,便是不信任大宋天子。他纵想安抚,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仁厚如父王尚如此 ,既然如今我全族在他掌中求生,便无需金口玉言。”
这天下至尊是英雄还是独夫,仁慈还是暴虐,都与他无关。他只不愿接受“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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