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不过三十年,落败的皇帝就这样被人遗忘。李煜猜赵匡胤不喜石氏末帝,甚至轻视他:“在你心中,必不承认他曾为中原主。”
赵匡胤以为自己并未表现得那般突出,却被李煜说中了。
李煜仅以为强者必不会尊奉那一败涂地的人为天子。但对赵匡胤,弃绝不在失败,而在失败的理由。
“石重贵想必也未深思过。仅仅受人唆使,就认为自己有足够力量摆脱契丹,收回幽云。 在阳城倒也有场漂亮的胜仗。”
阳城之战中威震契丹的苻彦卿,被契丹人畏称为“苻王”。他的两个女儿为周世宗皇后,一个女儿又是晋王亡妻。
只可惜阳城之战不是最后。
后晋末那段故事包含整个五代的贪鄙,狂暴,背叛,杀戮与危辱。整整五十年的不断重复,如今,劫灰飞尽硝烟灭 ,变为口中寥寥数语。
提及幽云,李煜想到万岁殿中那幅疆域图。
“你要做与他同样的事。”
这不是问话,赵匡胤亦不避讳:“是。”
回应至简。有股强力,从这个字,从赵匡胤眼中流出。坚固强大,博然有力又安然静息之力; 是庇护,而非破坏之力。
李煜未曾亲见汴梁城在整个五代所经硝烟,否则他定会铭记这庇护。是赵匡胤身上流出的这庇护之力,造就了这座城在今日七夕佳节的温馨宁静。
但李煜不怀疑这强力。它必让拥有之人如愿。还如千尺壁仞,凌驾于他为自己建造的防御之上。
“南朝有位国君,东昏侯,他像是桀纣一般人物。曾为一心爱宠妃造金莲花。数个金莲平铺于地,宠妃裸足行于莲上,名‘步步生莲’ (注4)。”
“金陵宫中有一宫人善舞。舞动时,足弓似弯月。我第一次见她起舞,就想到‘步步生莲’。并命工匠造一座金莲花,绕以珍宝璎珞。那年七夕,置金莲于荷塘,宫人于莲上起舞。她着琢画舞衣,足绕轻纱,脚尖轻落金莲之上。宛转轻盈,如穿花蛱蝶,点水蜻蜓。”
这是李煜刚见河灯时激起的回忆。那一年七夕,他为自己造了个似东昏侯的幻境。
“为何告诉我这个?”赵匡胤猜到了七八分。金莲花,弯月纤足,岂不算奢靡放纵。若那金莲花在他面前,他会像对蜀国的七宝溺器一样把它砸成碎片。
“东昏的头最终被臣子砍下,献给后来的梁武帝。我明知不可效仿,却痴迷‘步步生莲’,放纵任意,只为一时之乐。”
昏暴者,自身一时之乐远胜过肩上责任。 为明君者,岂能容忍如此行径。
“你想听我说什么?”
赵匡胤只将此看作李煜又一次拒绝,他习以为常。 李煜却清楚,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尝试,最后一次拒绝。
“听说当年耶律德光入汴,本欲让你的父亲做中原皇帝?(注5)” 不指责李煜只能归结于私心——不巧,赵匡胤看到的李煜,从来不是那个对“步步生莲”着迷的李煜。
李煜不否认,江南旧事的确会被点点挖出来:“是,先父拒绝了。”
“若李氏真入主中原…想过吗,也许我会成为你的将军?”
“……胡言。”李煜觉越来越醉,醉得控制不住去“训斥”胡言之人,醉得控制不住嗓音的颤抖;醉得分不清耳边的波浪声究竟是来自汴河,还是来自心中。
“你总把我的话当胡言,该当胡言时又当真。”
“……”
“你最荒唐的事,就是这金莲花了?”
“……”
李煜思索着这究竟是第几次,由攻击变为无可还击。
是否就这样眼看最后一次抗拒被轻易击破。将一世荣枯,交于眼前这词色严正,近于逼问自己的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这可出自你之手。那你如何妄想,我会因这金莲花走开?”
“我早不同于年少时了。”年少之向往 ,不正是那盏飘过的花灯。
“即使你那时年少,与现在也没变多少。”
李煜摇头。想此人又胡言。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被禁锢王位之上,泛舟山水间,诗酒自娱之愿,已飘得太远,再寻不回。
“不信?”环住李煜,轻抚玉面,“我可有种天赋,可看透一个人。”
李煜扬眉:“真龙天赋?”
这一扬,给他添上不少生气。 赵匡胤只宽容一笑,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不同往日,李煜接受了那一吻,不再暗示:顺从是违心,并非甘愿。
“写《渔父》,部分是因长兄咄咄逼人…” 这么多年,李氏一族从不去讨论那个逝去的人,不去讨论他的罪孽。按佛理,李煜长兄是被他自己的罪孽吞噬掉所有。
也因长兄离世,身为次子的李从嘉,只能看着心中所求在眼前流过。
无论李煜,还是李从嘉,都不愿再经历一次。
“哦?就我看来,那是你本性。你不是对我念‘富贵何所望,不嫁东家王’吗?” 再抚李煜眼睑。他极爱李煜双目,如夜空中璀璨星辰。
必有星光之纯素,才得星光之晶荧。
《渔父》固然不是为脱身而伪装之作。 李煜不去解释《渔父》与《莫愁歌》之别,也不计较《莫愁歌》的诗句被肆意更改。
只闭上双眼,接受这最后一次抗拒的结果。
奇怪,对此他竟如初在河岸时那般神宁意恬。如云之无心,静水之无波。
所谓才子,能在花开时听见花落之音。这无望之爱,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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