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元已逾月。这一月,虽不如上元那晚乱乱搅成团,也没太理清。他确定对江南的判断出了错。眼见荆棘浮动,首欲剪除芒刺,此路最佳,却不通,除非连根拔除,自己还需沾一手血。
所谓迷惑,不是难以辨别,只是感情迷障了判断。不能允许自己因此犯下可痛可悔之错,就拖延着,后来又添了其他。到今日,再拖不得。
再看李煜,心间似有潺湲流水。话里就添了其他: “世人多爱金银宝珠。蜀平后,朕见过蜀宫中不少宝物——金装水晶唾壶,百宝钿奁……莫非五光十色,灿烂炫目。但不及此物半分,徒长奢靡之风。想绝世珍品就如此,神韵天成,不引人注目也难。”
对赵匡胤,此形容已算极致。 上元那□□那么紧也未如愿,却意外收获了其它。徒有十多年君臣之分,真摸透李煜性情,还是从上元起。
依他之见,文人需博学通古今,首要为品性,才华反居末次。如朝中窦仪,李穆,他重二人耿介正直;陶谷则“一双鬼眼”(注1)。 心有正气,才华便是锦上添花;若心内中空,才华不过虚物。常人多被这华而不实的皮囊蒙蔽。不过,神韵不是皮相,伪装不出,模仿不来。
李煜未悟其意,以为话中所指就是眼前“秘色”。多闻宋帝尚俭,开国之君多如此,包括李煜祖父。倒没料到他竟能赏这秘色瓷。却稍不喜那句“奢靡”:“论奢靡,非物之罪。”
“奢靡”可非赵匡胤话中之意,想此人是过于敏感。非物之罪,是指那句“天亡我,非战之罪”吗?
暗叹与文人交谈要多加小心。不过此言正好: “卿以为何为‘天命’?”
“罪臣愚昧,不知。”
简单避开,猜是不愿面对,或是不敢面对。
“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是徒劳。读书人总引圣人的话——‘知天命’。知命而安(注2),是悟,不是怯懦。”
已刻意除去任何可被认为是侮辱的口吻。李煜仍未懂,以为“对抗天命”指江南,“知天命”指吴越。
佛家不说天,说因果。普光寺主持那句“王朝兴替,本由天命,非人力能抗”,到底记心间了。 陈乔以为忠义便可谋国,即便陈大雅冒死出城请上游援兵,也叹“覆水之势,殆于难图”(注3)。 论天下大势,何尝又不懂。投降已是屈服:“官家,岂不正是‘天命’。”
“有一事,不在场者都不知。今日第一个告诉卿——建隆元年前,有人向朕暗示。那时朕还是前朝臣子,说‘不可,有负世宗圣恩’,他们便说‘天命所归’,还用过圣人的话,具体什么朕忘了,或是仲尼、庄周全用了。
李煜听后直皱眉,这两人的话也被用于美化谋朝篡位。
“也不用搬圣人的话,朕心中清楚要如何。也不以‘天命’自居,拿想要的,做该做的。‘天命所归’,不过文人做文章。”话中极坦荡,最后一句浅浅嘲弄,“卿勿用此‘逢迎’朕。”
李煜再皱眉,即便承认此人是真龙天子,他不过远观,绝不逢迎。宋帝许是听明白了,就如此奉还于他。
“不过,‘知天命’确不是怯懦,反是豁达。”
自与天子相对而坐,李煜只低头看茶杯,至此才微抬头。此句有极浓安抚之意,让他忆起早年在佛寺听禅师讲经。禅语有指点迷津之力,还未觉此句有拨开任何迷雾,但目光交汇,终明白所有的“知天命”都指他自己。
上元那日只觉强烈压迫,本已身处逼仄,那股压迫似不使他弯腰不罢手。这次丝毫感觉不到,反像是在阴暗中开一小缝,想让他看见什么。
“即位至今,最离奇之事,一是有人在皇城下击鼓向朕求亡猪(注4);二就是卿半月前问朕要酒。” 赵匡胤说着轻摇头,似笑似叹,“有此两件,不用等收幽云,朕就要空前绝后。”
第一件荒谬滑稽,被相提而论,李煜就欲反驳,而思虑再三也无可突破。他断定对方是蓄意,索性只论酒。 在书中讨酒就已有些自暴自弃,此刻更甚:“官家富有四海,何须吝惜些酒。”
“是,不过是酒。但无酒不可度日之人,谁写过‘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注5)”他极不喜此诗中的阴寒。
李煜老爱把死挂在嘴边。开宝六年李穆出使,带回一句“有死而已(注6)”,后又听“若城破,举族自焚”。
他当然不当真。文人就是文人,仗还没打,先以死相协,小孩子玩闹一般。清泰末,后唐末帝在洛阳宫殿举族自焚;赵匡胤即位初年,两位叛将兵败亦如此;三人皆武将,胜则已,败则死,事前事后,何尝给敌方捎过半个“死”字。
这也是判断错误之处——他轻易将李煜与其他降君归为一类;李煜归朝后种种,最初又被理解为敌对的恨意。
直至此诗,猛觉那是了无生意的决绝。似鲜活之人筑好坟墓,再欲自投其中。此念让他恐慌。
“‘违天必有大咎’,罪臣何尝不是‘知命而安’。” 李煜本欲笑引此句,最终笑不出。吴国高祖宣皇帝,在明了杨氏大权旁落的处境后郁郁寡欢,每日只醉酒,希复进食,不几年就以病终(注7)。 他选了同一条路,并非刻意模仿。心间有一处与金陵相连,金陵既破,心也随之萎缩。至于其他,顾及不了。
“你太任性了。” 赵匡胤突然换了称谓,带着重重怒意。双手紧紧握成拳,极力忍耐,否则他会一掌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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